辰辰想吃遠處那盤糖醋裡脊,伸著小胳-膊怎麼也夠不著,我只好站起來,繞過大半個桌子幫他夾。
飯過三巡,沈磊點上一根煙,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姐,跟你說個事兒。」
我放下筷子:「什麼事?」
「我那個服裝店,生意不錯,想擴大一下規模,再開個分店。」他彈了彈煙灰,說得雲淡風-輕,「就是手頭啟動資金還差一點。」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
父親立刻接話:「沈月啊,你哥想幹事業是好事,你這個當姐姐的,必須得支持他。」
「還……還差多少?」我的聲音有些發乾。
「不多,也就十萬塊。」沈磊說得格外輕鬆,仿佛在說十塊錢。
十萬塊,不多?
我和江馳每個月要還一萬五的房貸,辰辰的教育開銷,家裡的日常用度,我們哪裡有什麼余錢?
「這個……」
父親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語氣也冷了:「怎麼?你不願意?」
「不是,爸,我手頭確實有點緊,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
「拿不出來?」父親冷笑一聲,「你和江馳兩個人,一個月加起來掙多少?我讓你拿十萬塊就這麼費勁?你是不是故意不想讓你哥好過?」
江馳終於忍不住放下了碗筷,沉聲開口:「爸,沈月說的是實話,我們還有房貸要還,日子過得也挺緊張的。」
「房貸才多少錢?你們在申城住著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開著車,生活多有品質?」
李娟在旁邊添油加醋地嘀咕:「就是,在大城市怎麼也比我們這種小地方強吧,指甲縫裡漏一點都夠我們過活了。」
我看著滿桌豐盛的菜肴,突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只覺得噁心。
「行,我回去看看,儘量想辦法。」我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父親的臉上這才重新有了笑容:「這才對嘛!都是一家人,就該互相扶持,這才有家的樣子。」
飯後,是發壓歲錢的環節。
小侄女的紅包厚得像一塊磚頭,父親笑著說:「爺爺給我的乖孫女包了個大紅包,一萬塊!祝我們小雅新的一年順順利利!」
小雅高興得在沙發上直蹦。
輪到辰辰,父親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薄薄的小紅包,隨意地遞了過去。
辰辰打開,裡面是兩張嶄新的一百元。
兩百塊。
他看著自己手裡那兩張單薄的紅色紙幣,又想起妹妹手裡那厚厚的一沓,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紅包塞進了自己的小口袋裡。
「謝謝外公。」
「嗯,要好好學習。」
父親說完,又轉頭去逗他的寶貝孫女了。
離開時,父親和李娟一起,像螞蟻搬家一樣,往沈磊的寶馬後備箱裡塞東西。
進口的海鮮禮盒、高級茶葉、整箱的茅台,一箱一箱,幾乎把後備箱塞滿。
「沈磊,這些都是爸的心意,你拿回去,招待客戶有面子。」
「謝謝爸。」
我打開自己車的後備箱,父親拎著幾顆大白菜和一袋土豆走過來。
「家裡就剩這點東西了,你拿回去吧。」
我看著那幾顆被凍得有些發蔫的大白菜,喉嚨里像堵了一團刺。
「爸,那些龍蝦能不能給我一隻?辰辰長這麼大還沒吃過。」
「那都是給你哥準備的,他談生意要用。你在申城什麼山珍海味買不到?非要惦記家裡這點東西?」
我沒再說話。
接過那袋土豆白菜,關上了後備箱。
車子開出家屬院,辰辰一直趴在后座的窗邊,看著外面。
「媽媽。」
「嗯?」
「外公是不是很討厭我?」
我的眼淚,在那一瞬間,徹底崩潰了。
「沒有,辰辰,外公沒有討厭你。」我哽咽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是媽媽不好,是媽媽的錯。」
江馳伸過一隻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什麼也沒說,但那份力量卻讓我感到一絲慰藉。
回到申城的家後,我把那袋土豆白菜,連同袋子一起,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一年後的初冬,悲劇還是發生了。
凌晨三點,刺耳的手機鈴聲將我從夢中驚醒。
我睡眼惺忪地接起,是父親,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
「沈月,你哥出事了!」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睡意全無:「怎麼了?他出什麼事了?」
「他那個店……被人騙了,虧了三十萬,現在債主天天上門堵著要錢!」
我反而鬆了口氣,只要人沒事就好。
「那……那現在該怎麼辦?」
「你必須得幫幫你哥啊!他要是還不上這筆錢,那些人說要卸他一條腿!」
我按著發痛的太陽穴,疲憊地問:「爸,他買房子的錢不是還有剩餘嗎?」
「早就花光了!買車、裝修、做生意,哪還有剩的?」
我徹底無言了。
八十萬,不到兩年,就這麼沒了?
「爸,我手頭也沒有這麼多錢。」
「你想辦法湊啊!沈月,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哥被人打斷腿吧?你可是他親姐姐!」 父親在電話那頭聲淚俱下地哭訴著。
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身旁的江馳長長地嘆了口氣。
「又是沈磊的事?」
「嗯,生意虧了,欠了三十萬。」
「沈月。」 江馳坐起身,打開床頭燈,目光嚴肅地看著我,「你不能再這樣無底線地縱容下去了。我們也是一個家。」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就因為他是你哥,所以你就活該給他當提-款-機,替他收拾所有爛攤子?」
我無力地垂下頭,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被子上,暈開一團團深色的痕跡。
第二天,我還是去了銀行,把我們準備換車的二十萬存款全部取了出來,又透支了所有的信用卡,東拼西湊了三十萬。
轉給沈磊後,他很快發來了信息。
「謝了,姐。」
又是這三個字。
我盯著手機螢幕,想說點什麼,比如「以後做生意要謹慎」,比如「這是最後一次」,但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後還是什麼都沒發出去。
那之後,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家裡的一切,無論是逢年過節,還是他們的日常瑣事,我學會了假裝沒聽見,沒看見。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就又到了今年。
小年這天,我正在超市給辰辰買他愛吃的牛腩。
父親的電話再次打了進來。
「沈月,今年我想把年夜飯弄得豐盛點,多請幾家親戚,熱鬧熱鬧。」
「那挺好的。」我的語氣儘量維持著平穩。
「你先給我轉九千塊過來,我去訂酒店的盆菜。」
我握著電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九千?又是九千?
「爸,這……這不是太多了嗎?往年不都是家裡自己隨便做點?」
「哪裡鋪張了?你哥那邊手頭緊,生意還沒徹底回暖。你這個當姐姐的,就不能幫襯一下?非要讓我開口,你就開心了?」
我閉上眼睛,將肺里的濁氣長長地吐出,感受著內心湧上來的冷漠。
「爸,這筆錢,我沒法給。」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幾乎是在吼叫。
「我說,這筆錢,我不會給。從今往後,過年我也不回去了。您讓沈磊去操辦吧,讓他去享受他那所謂的「面子」吧,我陪不起!」
電話那頭死寂了幾秒。
然後是父親暴跳如雷的怒吼:「沈月!你說的這是什麼混帳話!你是要逼死我嗎?」
「您都聽清楚了。」我平靜地重複,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波瀾。
「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算是白養你這麼大了!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我真後悔把你生出來!」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手指按下紅色按鈕的瞬間,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可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譏誚。
辰辰拉著我的手,滿臉擔憂:「媽媽,你沒事吧?」
「沒事。」我蹲下來,緊緊抱住他,「媽媽很好。」
促銷員走過來,笑容職業:「這位媽媽,牛腩還要嗎?」
「要。」我淡淡回應,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付完款,手機又固執地響了起來,顯示還是父親的號碼。
我直接關了機。
臘月二十八的下午,我剛帶著辰辰從畫展回來,家裡的門鈴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聲音尖銳而刺耳。
我通過貓眼朝外看去,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父親、哥哥沈磊、嫂子李娟,一家三口,赫然站在門外,神色各異。
父親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眉眼間壓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