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商量,這個家我說了算,就這麼定了!」 父親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沈磊坐在那裡,頭埋得更低了,手指在手機螢幕上瘋狂劃拉著,刻意避開我的視線。
嫂子李娟則是一臉掩飾不住的狂喜,已經拿出手機,在她們家的親戚群里飛快地編輯著什麼報喜的消息。
客戶經理又把求證的目光轉向我:「沈小姐,您的意思是?」
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像聚光燈一樣,灼熱地打在我身上。
我張了張嘴,只覺得喉嚨乾得要冒煙。
八十萬。
那是我父親在鋼鐵廠的熔爐邊,勤勤懇懇乾了一輩子,用汗水和健康換來的血汗錢。那更是我母親在世時,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才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庭積蓄。
「沈月。」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絲不耐煩的催促,「你沒意見的,對吧?」
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詢問,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和不容反抗的專制。
我看著茶几上那些刺眼的合同數字,感覺眼睛被狠狠灼傷了。
「沈月?」父親又加重了語氣,眉頭已經擰了起來。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滾燙的空氣,然後又慢慢地、費力地吐出來。
「我沒意見。」
父親的臉上立刻綻放出菊花般燦爛的笑容:「我就說嘛,我女兒最懂事,最知道心疼她哥哥。」
銀行的人員如釋重負地點點頭,不再多問,立刻開始準備轉帳確認單和各種文件。
我把水杯輕輕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朝衛生間走去。
「沈月,你幹嘛去?」
「去洗把臉。」
老舊的衛生間裡,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冰冷刺骨。我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水,狠狠潑在臉上。
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發黃的洗手池裡,發出「嘀嗒」的聲響。我分不清那究竟是水,還是我的眼淚。
大概過了五分鐘,我用盡全力整理好情緒,面無表情地回到客廳。
轉帳確認單已經列印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茶几中央。因為這筆錢里,也包含了我已逝母親的那一部分夫妻共同財產,所以我必須簽字。
我拿起那支沉重的簽字筆,在「財產共同人放棄聲明」那一欄,一筆一划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月。
筆尖划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異常刺耳。

簽完最後一個字,我扔下筆。
「好了,我簽完了。」
父親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臉上笑開了花:「沈月真是個好姐姐,沈磊以後可要好好謝謝你姐。」
沈磊終於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嘴唇蠕動了幾下:「姐,謝謝你。」
我沒有回應,拿起自己的包就準備離開。
「這就走了?不留下來吃頓便飯?」父親客氣地挽留。
「不了,公司還有個緊急會議。」
「那行,路上開車小心點。」
我走到門口換鞋,嫂子李娟正站在陽台上,興奮得幾乎壓不住聲音地打著電話。
「哎呀媽,八十萬!一分不少,全都到我們帳上了!這下好了,市中心那套大平層的首付可算夠了,下個月就去看房……」
她的聲音尖銳而響亮,像一把錐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面無表情地繞過她,拉開了吱呀作響的防盜門。
沈磊追了出來,在樓道里叫住我:「姐。」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含糊地吐出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好好過日子。」
車子駛出老舊的家屬院時,我從後視鏡里最後看了一眼。
那棟灰撲撲的居民樓在視野里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個模糊的黑點,徹底消失不見。
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手機響了,是老公江馳。
「都辦完了?」
「嗯。」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抖得不成樣子。
「結果……怎麼樣?」
「挺順利的,都結束了。」
「那你現在往回開?我到路口去接你。」
「好。」
我掛斷電話,把車猛地停在路邊的緊急停車帶上。
趴在方向盤上,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二十多年積攢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一次性哭個精光。
手機螢幕又亮了。
是沈磊發來的信息:「姐,多謝。」
還是那三個字。
我死死地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很久,最後選擇了關機。
車窗外,是城市傍晚的霓虹,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片繁華。可這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我而留。
半年後的除夕。
我和江馳開著我們那輛開了五年的大眾,回到了家屬院。
還沒到樓下,就看到沈磊那輛嶄新的白色寶馬SUV,霸道地停在最顯眼的位置,車身在夕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幾個鄰居大爺正圍著車嘖嘖稱奇。
「沈磊這小子是真出息了,都開上大寶馬了。」
「可不是嘛,這車辦下來得小六十萬吧。」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恰好聽見父親自豪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我兒子有本事,這車開出去,有面子!」
推開家門,客廳里溫暖如春,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嫂子李娟的女兒,我的小侄女小雅,正像個公主一樣坐在父親腿上,父親拿著一個厚得像磚頭一樣的紅包逗她:「來,小雅,叫爺爺,叫了爺爺就給你個大紅包。」
小侄女奶聲奶氣地喊:「爺爺!」
父親笑得滿臉褶子,立刻把那個鼓囊囊的紅包塞進小侄女懷裡。
「外公。」我的兒子辰辰站在門口,有些拘謹地叫了一聲。
父親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 只是隨意地從喉嚨里「嗯」了一聲:「哦,來了啊,自己找地方坐。」
辰辰僵在玄關,手裡還提著我們特意給父親買的高級按摩儀。
我走過去,心疼地牽起他的手,帶他進了屋。
「爸,我們回來了。」
「嗯,回來了就好。」父親應著,眼睛卻一秒都沒有離開他的寶貝孫女。
江馳放下大包小包的年貨,跟沈磊打了個招呼。
沈磊正翹著二郎腿躺在沙發上玩手機遊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姐夫來了,隨便坐。」
李娟從廚房裡探出腦袋,臉上堆著笑:「姐,你們可算來了,趕緊坐,菜馬上就好了。」
我走進廚房,想搭把手:「我來幫你吧。」
「不用不用,你坐著休息就行,開了一路車也累了。」她客氣地把我往外推,仿佛我是個外人。

灶上正用砂鍋咕嘟咕嘟地燉著一鍋鮑魚雞湯,香氣四溢。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轉身退了出去。
年夜飯的飯桌上,父親親手盛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小心翼翼地端到沈磊面前。
「沈磊,多喝點,這鮑魚是託人從國外買的,大補。」
接著又給李娟盛了一碗:「小娟也喝,你帶孩子最辛苦。」
我和江馳、辰辰坐在桌子對面,面前的碗筷空空如也,形成一道無形的結界。
江馳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起身默默地去廚房拿湯勺。
我也站起來,給辰辰盛了小半碗。
父親這時才好像剛發現我們似的,毫無誠意地說:「哦,沈月,你們也自己盛啊,別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吃飯的時候,父親的筷子就沒停過,像個不知疲倦的投喂機器,不停地往沈磊碗里夾菜。
「來,吃這個東星斑,清蒸的,新鮮。」
「這個海參你多吃點,對你身體好。」
沈磊吃得理所當然,偶爾還點評兩句:「爸,您這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父親聽了更是高興,笑得見牙不見眼,又給他夾了一大塊燒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