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舅舅王福那張肥膩的臉因憤怒而扭曲,將那張寫著「貳拾萬元整」的借條狠狠拍在我的紅木茶几上時,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他帶來的兩個流里流氣的遠房親戚,像兩尊門神一樣堵在門口,眼神不善。
我能清晰地聽到我哥林強在電話那頭壓抑的啜泣,和嫂子王麗尖利的咒罵。
他們都以為我輸定了,以為血緣和孝道這兩座大山,能將我壓垮。
但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白紙黑字,然後,緩緩地從我的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01
「喂,是林薇嗎?我是你舅舅。」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王福那標誌性公鴨嗓便穿透了聽筒,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仿佛他不是我的舅舅,而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正開著車,聞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將藍牙耳機的音量調低了一點,「舅舅,有事嗎?」
「有事嗎?當然有事!天大的喜事!」王福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誇張的喜悅,「你嫂子,王麗,今天下午剖腹產,又給你生了個大侄女!七斤六兩,白白胖胖的,你說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心裡並沒有他預想中的狂喜。
嫂子王麗生孩子,早在預料之中,只是他們夫妻倆一直瞞著孩子的性別,如今看來,二胎依舊是女兒。
這對於一直盼著抱孫子的我爸,以及思想極為傳統、重男輕女的嫂子娘家來說,恐怕算不上什麼「天大的喜事」。
「是嗎?那恭喜哥和嫂子了。我這邊開著會,晚點結束了就去醫院看她們。」我言簡意賅地回復,想儘快結束這通電話。
「哎哎哎,別急著掛啊!」王福立刻察覺到我的意圖,「看她們是肯定的,但現在有件更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你哥和你嫂子這幾年也沒攢下什麼錢,你侄女這滿月酒,可不能辦得太寒磣了,不然我們王家和你爸的老臉往哪兒擱?」
我心中冷笑一聲,來了,這通電話的真正目的終於浮出水面。
「舅舅的意思是?」我明知故問。
「我的意思是,你這個當小姑子的,又是咱們家最有出息的一個,這滿月酒的錢,理應你來出!」王福的語氣變得理直氣壯,「我和你爸商量過了,就在市裡最好的五星級酒店,辦個五十桌,請最好的司儀和策劃團隊,再請些親朋好友,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這樣你哥和你嫂子臉上也有光,你爸也高興,對不對?」
我將車平穩地停在公司地下車庫,熄了火,然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五十桌?五星級酒店?舅舅,你這預算得多少?」
「不多不多!」王福的語氣輕快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找人算過了,連酒水帶場地,再算上給親戚們的回禮,大概……二十萬就夠了。」
二十萬!
饒是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這個數字驚得差點笑出聲。
二十萬,僅僅為了一場嬰兒的滿月酒,一場為了滿足他們虛榮心的盛大表演。
「舅舅,你是在開玩笑嗎?」我的聲音冷了下來,「二十萬,夠在咱們老家付個首付了。就為了一場滿月酒?太荒唐了。」
「荒唐?哪裡荒唐了?」王福的聲音立刻變得尖銳起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林薇,你現在是出息了,在大城市當總監,年薪百萬,可你不能忘了本!這二十萬對你來說算什麼?九牛一毛而已!你哥養個家多不容易,你嫂子剛生完孩子,你這個當妹妹的、當小姑子的,不幫襯一把,說得過去嗎?你忍心看著你剛出生的侄女,滿月酒辦得冷冷清清,被人戳脊梁骨嗎?」
一連串的道德綁架,像機關槍一樣朝我掃射過來。
這套說辭,我已經聽了不下百遍。
自從我大學畢業,在上海立足,並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我的原生家庭,就成了我身上一個不斷吸血的沉重包袱。
我哥林強,老實本分,但性格懦弱,毫無主見。
自從娶了王麗,就徹底成了「妻管嚴」,家裡大事小事,全由王麗和她娘家說了算。
王麗,一個典型的扶弟魔,將我家的資源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那個不學無術的弟弟,也就是我這位舅舅,王福。
他們買房,我出了二十萬首付;他們買車,我贊助了十萬;王麗的第一個女兒,從出生到現在的各種開銷,我承擔了大半。
我以為我的付出,能換來家庭的和睦,能讓我爸省點心,但我錯了。
我的退讓,只換來了他們的得寸進尺和變本加厲。
「舅舅,我再說一遍,這不可能。」我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侄女的滿月,我會準備一份厚禮,這是我作為姑姑的心意。但二十萬的酒席,我一分錢都不會出。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加班加點拼回來的,不是大風刮來的。他們想辦多風光,就憑自己的本事去辦。」
「你……你這個不孝女!」王福氣急敗壞地在電話那頭咆哮,「林薇,我告訴你,這事兒由不得你!你爸已經同意了!你要是敢不給錢,就是不孝!就是讓你爸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你給我等著,我告訴你,你別後悔!」
說完,他「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久久沒有動彈。
車庫裡一片寂靜,只有通風口的風聲在嗚嗚作響。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母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的話。
「薇薇,媽知道你性子強,有主見。咱們家……你爸糊塗,你哥軟弱。以後,你要多為自己著想,保護好自己,千萬別被他們拖垮了。」
媽,對不起,我好像還是讓您失望了。
這些年,我一直試圖用錢來填補親情的裂縫,結果卻把這個窟窿越撐越大。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發動了車子,調轉車頭,沒有上樓回公司,而是朝著我父親家的方向開去。
有些事情,必須當面說清楚。
我不能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他們的無恥程度。
我爸的電話打不通,我哥的電話倒是接了,可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薇薇,你就幫幫哥吧……你嫂子還在坐月子,不能生氣……都是一家人……」
我心煩意亂地掛了電話,直接驅車回了父母家。
家裡只有我爸一個人,正坐在沙發上抽著悶煙,滿屋子烏煙瘴氣。
見我回來,他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立刻掐滅了煙頭。
「爸,舅舅打電話給我了。」我開門見山。
我爸的臉色頓時變得很不自然,他低下頭,搓著手,不敢看我,「嗯……他……他也是為了你哥好。」
「為了我哥好,就要我拿出二十萬,去辦一場毫無意義的滿月酒?」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爸,這也是你的意思嗎?你也覺得,我應該出這筆錢?」
我爸沉默了,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薇薇啊,爸知道你委屈。可是……你舅舅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得理不饒人。你嫂子剛生了孩子,咱們總不能在這時候鬧得太難看,讓人家看笑話……」
「所以,為了不讓別人看笑話,就要犧牲我,委屈我,是嗎?」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爸,從小到大,您總是這樣。只要哥哥和嫂子一哭一鬧,您就讓我讓步。我的委屈,在您眼裡,就那麼不值錢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爸急忙辯解,但他的話語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看著他躲閃的眼神,我知道,再談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的心,早就偏到了太平洋。
在這個家裡,兒子才是根,女兒,不過是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好,我知道了。」我站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爸,您早點休息吧。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了。」
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晚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
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解脫。
或許,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我沒有回公司,也沒有回自己的公寓。
我開車去了另一個地方,一個存放著我最後底牌的地方。
02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辦公室處理一份緊急的併購合同,前台的內線電話就打了進來,語氣有些為難:「林總,樓下有幾位您的親戚,說是您舅舅,非要見您,沒有預約,保安攔不住……」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住,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而且比我想像的還要快。
「讓他們上來吧,直接到我的辦公室。」我平靜地吩咐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