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我終於懂得愛的時候，就這樣輕易地食言？
「不——！」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沖了過去，撲在林婉君的身上。
「婉君！你醒醒！你不能丟下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回來！你回來罵我，打我，怎麼樣都行！求求你，別丟下我一個人……」
我的哭喊，迴蕩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那麼的蒼白和無力。
思雨在我身後，也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
在整理林婉君的遺物時，思雨遞給了我一個信封。
信封已經泛黃，上面沒有署名。
「爸，這是……媽讓我交給你的。」思雨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去年她住院的時候，神志還清醒，她把這個交給我，說……如果她有什麼萬一，就讓我務必轉交給你。我一直……沒敢拿出來。」
我顫抖著手，接過那個信封。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婉君最後的遺言，「別怪他」，和這個神秘的信封，它們之間，到底隱藏著什麼關聯？
我預感到，一個比分床四十年更讓我難以承受的真相，即將揭曉。
我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張陳舊的醫院診斷報告，和一封信。
診斷報告上的名字，是我的，陳建國。
日期，是四十年前。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先天性心臟遺傳病，馬凡氏綜合徵。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患者情緒不宜激動，不宜勞累，否則極易引發主動脈夾層破裂，危及生命。
而那封信，字跡是屬於林婉君的，卻不是寫給我的。
信的開頭，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名字：
「周大哥，見信如晤……」
周大哥？
他是誰？
婉君臨終前說的「他」，難道就是這個「周大哥」？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一種比喪妻之痛更加複雜的情緒——震驚、疑惑、甚至是一絲背叛感，瞬間席捲了我的全身。
06
我握著那封信和那張診斷報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馬凡氏綜合徵？
這是一種我只在醫學文獻上見過的罕見遺傳病，典型的特徵就是身材高瘦，四肢、手指、腳趾細長，還伴有心血管系統異常，特別是主動脈的病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確實比一般人要高，手指也修長，年輕時朋友們還開玩笑說我天生是彈鋼琴的料。
可我從未將這些與疾病聯繫在一起。
我怎麼會得這種病？
而且還是四十年前就診斷出來了？
我對此卻一無所知！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信上，那個陌生的稱呼「周大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我的心裡。
我無法想像，在我和婉君的婚姻里，還存在著這樣一個神秘的「第三人」。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讀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刻在我的心上。
「周大哥，見信如晤。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是陳建國的妻子，林婉君。今天，我從您工作的醫院，拿到了建國的最終診斷報告。當您告訴我，他患有馬凡氏綜合徵，隨時可能因為情緒激動或勞累而導致主動脈破裂死亡時，我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您是國內最頂尖的心血管專家，我相信您的診斷。可是建國他……他太驕傲了，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有那麼多的抱負和理想。我不能告訴他真相，我怕他會承受不住這個打擊，我更怕他會放棄自己的人生。」
信讀到這裡，我的呼吸已經完全停滯了。
周大哥，原來是當年為我診斷的醫生！
而婉君，她從四十年前，就知道了我身患絕症的秘密！
「……我懇求您，周大哥。請您幫我保守這個秘密。請您對外宣稱，他得的只是普通的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徵。我知道這個請求非常過分，可能會違背您的職業原則。但是我求求您，就當是為了挽救一個年輕人的生命和前途。他太愛他的事業了，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一個隨時會死的病人，他一定會崩潰的。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來保護他。我會讓他減少勞累，我會讓他保持情緒穩定，我會盡我所能，為他延續生命。」
「為了讓他減少勞累，我會承擔家裡所有的雜務。為了讓他情緒穩定，我會忍受他所有的壞脾氣，哪怕他誤會我，怨恨我。我只有一個請求，請您不要戳穿這個謊言。我會定期帶他的資料來向您諮詢，我會嚴格按照您的囑咐，在生活上對他進行干預。拜託您了。此恩此情，婉君永世不忘。林婉君叩上。」
信很短，但我卻反覆看了幾十遍，直到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入我的腦髓。
原來……原來是這樣！
分床睡，不是因為我的鼾聲，也不是因為我的呼吸暫停，而是為了……讓我活著！
馬凡氏綜合徵患者最怕的就是睡眠中因為呼吸不暢導致血壓驟升，從而誘發主動脈夾層。
她和我分床，就是為了能毫無顧忌地、整夜整夜地監控我的呼吸和心跳！
她那些所謂的「睡眠記錄」，根本不是為了觀察我的呼吸暫停，而是在為那位周醫生提供第一手的臨床數據！
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她為什麼對我百般忍讓，為什麼在我因為事業不順而大發雷霆時，她從不與我爭吵，只是默默地走開。
她為什麼在我取得成就時，比我還高興，鼓勵我，支持我。
她不是冷漠，她是不敢！
她不敢讓我有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
她像一個最謹小慎微的拆彈專家，用四十年的時間，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我這個隨時可能爆炸的「人體炸彈」。
她為我做的那些「清淡」的飯菜，是為了控制我的血壓。
她逼著我飯後散步，是為了增強我的心肺功能。
她甚至……甚至在我們最親密的時候，都刻意壓抑著，生怕過度激情會成為我的催命符。
難怪，我們結婚後不久，她就主動辭去了文工團的工作。
我當時還以為，她是想回歸家庭。
現在想來，她是為了能有全部的時間和精力，來執行這個龐大而絕望的「守護計劃」。
而我呢？
我這個被她用生命守護著的傻瓜，這四十年來都做了些什麼？
我把她的忍讓當做懦弱，把她的關心當做嘮叨，把她的犧牲當做理所當然。
我用我的自私和傲慢，將她為我構築的愛心堡壘，誤解成了囚禁我的冰冷牢籠。
我甚至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為了一個狗屁的國際會議，棄她於不顧。
「爸……你沒事吧？」思雨擔憂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抬起頭，看著女兒，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思雨……你是不是……也知道？」
思雨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後泣不成聲：「我……我只知道媽一直在為一個姓周的醫生提供你的『睡眠數據』，我以為……我以為那只是為了治療你的呼吸暫停。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這麼嚴重的病……」
我明白了。
婉君連自己最親的女兒都瞞著。
這個秘密，太沉重了，她選擇了一個人，獨自扛了四十年。
而她臨終前的那句「別怪他」，原來是對我說的！
她怕我看到這封信後，會去責怪那位周醫生，怪他沒有告訴我真相。
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為別人著想，還在維護著她為我編織了四十年的那個「謊言」。
「噗通」一聲，我雙膝跪地，朝著林婉君的遺像，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婉君……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我的心，徹底碎了。
如果說，之前發現她為我守護呼吸暫停的秘密，讓我感到的是悔恨和愧疚。
那麼此刻，當我知道，她是用自己的一生，在和一個幾乎不可能戰勝的病魔賽跑，為我換來了四十年的生命時，我感受到的，是凌遲般的痛苦和絕望。
我這個所謂的成功人士，我的人生，我的事業，我的一切，全都是她用生命和愛，一點一點「偷」來的。
而我，卻從未對她說過一句「謝謝」。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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