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君的葬禮很簡單,只請了最親近的幾位親友。
我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白花,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待著前來弔唁的客人。
我的腰杆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早已是一片廢墟。
葬禮結束後,我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也就是我睡了四十年的那個房間。
我看著滿牆的書,看著桌上的獎盃和聘書,第一次覺得它們是如此的刺眼和可笑。
這些東西,曾是我引以為傲的資本,是我用來向林婉君炫耀、向這個世界證明我價值的工具。
而現在,它們在我眼裡,都成了記錄我愚蠢和自私的罪證。
我拿起一張我和林婉君年輕時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笑靨如花,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我伸出手,想要觸摸她的臉,可指尖傳來的,卻是冰冷的玻璃的觸感。
「婉君……我該怎麼辦……」我喃喃自語,「沒有你,我該怎麼活下去……」
我開始瘋狂地尋找那位「周大哥」。
我必須要見他。
我想知道,這四十年來,婉君是如何與他聯繫的。
我想知道,關於我的病情,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我想當面對他說一聲「謝謝」,謝謝他,和婉-君一起,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通過醫院的檔案系統,我很快就找到了他。
他叫周文海,已經是國內心血管領域的泰斗,早已退休,但每周還會在醫院坐診一天。
我預約了他的專家號。
坐在候診室里,我的心情無比複雜。
周圍都是為自己或家人的病情而焦慮的患者,而我,卻是來探尋一個遲到了四十年的真相。
輪到我的時候,我推門走進了診室。
周文海醫生已經滿頭銀髮,但精神矍鑠。
他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在看我的病歷。
當他看到「陳建國」這個名字時,他抬起頭,扶了扶眼鏡,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和複雜。
「陳教授?」他顯然是認出我了。
在學術界,我也算小有名氣。
「周醫生,您好。」我走到他對面坐下,將那封信和那張診斷報告,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周文海看到這兩樣東西,瞳孔猛地一縮。
他拿起那封信,蒼老的手微微顫抖。
他看了很久,然後摘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她……還是把它給你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什麼時候走的?」
「上個月,結婚紀念日那天。」我的聲音沙啞。
診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一清二楚。
「陳教授,」周文海終於開口了,「恕我直言,林女士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偉大、也最執著的女性。她不是我的病人,但她卻是我最『特殊』的一位家屬。」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周文海醫生向我講述了這四十年來,林婉君為我所做的一切。
比我想像的,要多得多。
原來,當年診斷出我的病情後,婉君幾乎每周都會來找他一次。
她會帶著她記錄的、我的「睡眠筆記」來,向他詳細地描述我的身體狀況,哪怕只是我偶爾一次的胸悶,或者一次不正常的疲勞。
周文海會根據她的描述,給出生活上的指導建議。
「她就像在學習一門全世界最複雜的課程。」周文海回憶道,「她買了大量的醫學書籍,自學了營養學、康復理療,甚至心理學。她對你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很多專業的醫生。她知道什麼食物能幫助你穩定血壓,知道什麼樣的運動強度最適合你,甚至知道用什麼樣的話題,能讓你的情緒平復下來。」
「有一次,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你的公司好像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坎,你連續好幾天都處於極度焦慮的狀態。她半夜兩點給我打電話,哭著說你的心率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我讓她趕緊把你送醫院,她卻說你肯定不肯去。最後,她想了個辦法,在你喝的水裡,偷偷放了微量的鎮定安神類中成藥。她說,她不能讓你垮掉,你的事業就是你的命。」
我的眼淚,再次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
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在我為了事業而焦頭爛額的時候,是她,在用這種方式,為我保駕護航。
「她自己呢?她的身體……」我哽咽著問。
周文海的表情變得更加沉重。
「我早就勸過她。長期的精神緊張和睡眠剝奪,對身體的損害是致命的。尤其她自己,也有家族性的高血壓病史。我讓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按時吃藥。可是她……她總說,你的情況比她嚴重,她要先顧著你。」
「去年,她腦溢血住院。我去看過她。那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了,但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保密』。」
周文海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惋惜。
「陳教授,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難過。但我想告訴你,你擁有過一份全世界最珍貴的愛。林女士用她的一生,為你做了一場豪賭。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贏了。你不僅活了下來,還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你沒有辜負她。」
「不,我辜負了她。」我痛苦地搖著頭,「我讓她一個人,孤軍奮戰了四十年。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從醫院出來,我像個遊魂一樣走在街上。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的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悔恨和孤獨。
婉君,我的婉君。
我該如何,才能償還你這用生命寫就的深情?
08
從周文生醫生那裡回來之後,我大病了一場。
高燒,昏迷,整日裡說著胡話。
在夢裡,我一會兒回到四十年前那個爭吵的夜晚,婉君抱著枕頭,用失望的眼神看著我;一會兒又回到她倒在我懷裡的那個瞬間,她費力地說著「別怪他」。
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抓住她,想告訴她我錯了,可她總是在我的指尖化作泡影。
是思雨,沒日沒夜地守在我身邊。
她請了長假,像我之前照顧婉君那樣,為我擦身、喂藥。
我清醒的時候,看著她憔悴的臉龐,心中更是愧疚難當。
我這個失敗的丈夫,同樣也是個失敗的父親。
我給了她生命,卻從未給過她一個溫暖完整的家。
「思雨,對不起。」我拉著她的手,虛弱地說,「是爸爸……讓你受苦了。」
思雨搖了搖頭,眼淚掉了下來。
「爸,別這麼說。我們是一家人。以前是媽媽在撐著這個家,現在她走了,就換我們來撐。你一定要好起來,你答應過媽媽,要替她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是啊,我答應過她。
我不能就這麼倒下。
我如果也走了,那婉君這四十年的犧牲,不就真的成了一個笑話嗎?
我要活下去。
不為我自己,為婉君。
抱著這個信念,我開始積極地配合治療。
我的身體,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慢慢地康復。
而我的心理,也在思雨的陪伴和開導下,開始重建。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掉我名下的那家公司。
我將它以一個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轉讓給了跟我打拚多年的副總。
我只提了一個要求,善待公司的老員工。
朋友們都說我瘋了,說我這是在自毀長城。
我沒有解釋。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家公司,曾是我用來證明自己、對抗婉君的工具。
它的每一個成就,都沾染著婉君的血和淚。
現在,她不在了,這一切也就失去了意義。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向學校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請。
我把我畢生的藏書和研究資料,全數捐給了學校的圖書館。
我婉拒了學校為我舉辦榮休儀式的提議,悄無聲息地,告別了我為之奮鬥了半生的學術舞台。
我變賣了城裡的公寓,帶著婉君的骨灰,回到了鄉下的老宅。
那是我們剛結婚時,一起住過兩年的地方。
那裡有我們親手種下的桂花樹,有我們一起在夏夜裡數星星的庭院。
我開始像一個真正的「退休老人」那樣生活。
我每天早睡早起,自己種菜,自己做飯。
我把婉-君的房間,按照她生前的樣子,布置得一模一樣。
每天,我都會對著她的遺像,跟她說話。
告訴她,今天菜園裡的番茄紅了,今天鄰居家的小狗又跑來討食了。
我開始整理婉君的遺物,那些她珍藏了一輩子的東西。
我發現了很多我從未見過的照片。
有我伏案疾書的側影,有我在講台上演講時的抓拍,還有我熟睡時的樣子。
每一張照片背後,都寫著日期和一兩句簡短的話。
「1985年,建國評上了副教授。看他高興得像個孩子。」
「1992年,他第一本專著出版。真為他驕傲。」
「2001年,思雨考上了大學。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樂開了花。」
「2010年,他睡著的樣子,真安靜。希望他能一直這樣,安安穩穩。」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在我不曾留意的時光里,她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
她用她的方式,記錄著我的人生,分享著我的喜怒哀樂。
她是我生命里,最忠實的觀眾和記錄者。
我將這些照片,還有那滿滿一鐵皮盒子的「罪證」,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好。
這些,是她愛過的證據,也是我餘生用來懺悔的憑據。
日子過得平靜而緩慢。
我漸漸地習慣了沒有她的生活,也漸漸地,在心裡,與那個自大、偏執、愚蠢的自己和解。
我不再糾結於過去的對錯,不再沉湎於無盡的悔恨。
我開始學著,帶著她那份愛,好好地活下去。
我開始代替她,去做那些她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
我去學了跳舞,雖然我手腳笨拙,跳得像個滑稽的機器人,但我還是堅持了下來。
因為我知道,這是她年輕時最熱愛的事業。
我甚至穿上了她留下的舞鞋,在庭院的桂花樹下,為她跳一支笨拙的獨舞。
我開始資助貧困山區的孩子。
我以林婉君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助學基金。
每當看到那些孩子寄來的感謝信,看到他們天真的笑臉,我就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婉君。
她總是那麼善良,那麼富有同情心。
我開始,學著像她一樣,去愛這個世界。
09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
一轉眼,婉君已經離開三年了。
這三年里,我按照周文海醫生的囑咐,嚴格控制飲食,堅持鍛鍊,定期複查。
我的身體狀況,一直維持得很好。
醫生說,以我現在的狀態,再活一二十年,應該不成問題。
我知道,這是婉君用她的命,為我換來的「加時」。
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思雨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嫁給了一個很老實的IT工程師,小伙子人很本分,對她也很好。
他們沒有在城裡買房,而是選擇在我的老宅旁邊,蓋了一棟小房子。
思雨說,她想多陪陪我。
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單。
去年,我當上了外公。
思雨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粉雕玉琢的,像極了小時候的思雨。
他們給孩子取名叫「念君」。
思念的念,婉君的君。
小念君的出生,給這個沉寂了許久的家,帶來了新的生機和希望。
我這個當外公的,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
我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抱著軟軟糯糯的小外孫女,在院子裡曬太陽。
我會指著那棵桂花樹,對她說:「念念,你看,這棵樹,是你外婆和我一起種的。你外婆啊,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小傢伙聽不懂,只是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然後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咯咯地笑。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覺得,婉君並沒有離開。
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回到了我的身邊。
她化作了這庭院裡的風,化作了這桂花樹的香,化作了小念君眼裡的光。
我開始寫一本回憶錄。
不是寫我那些所謂的學術成就,而是寫我和婉君,這四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
從我們相識,相戀,到那四十年的隔閡與誤會,再到最後的真相大白。
我想把我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我想告訴世人,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女人,她用一生,詮釋了什麼是愛。
我想告訴自己,我曾經被這樣深沉地愛過,我不能辜負這份愛。
寫作的過程,是痛苦的,也是治癒的。
每寫下一個字,都像是把結痂的傷口重新撕開。
但每寫完一個章節,我又感覺心裡的那塊巨石,被搬開了一些。
我開始能夠平靜地,去回憶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過往。
我甚至能夠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像她當年的心情和抉擇。
我理解了她的隱忍,她的無奈,她的小心翼翼。
我也原諒了我的愚蠢,我的傲慢,我的不可理喻。
書的最後一章,我寫下了那句話:「婉君,下輩子,換我來守著你睡。」
寫完這句話,我淚流滿面,卻也如釋重負。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但我不再害怕死亡。
因為我知道,在終點,有她在等我。
這一次,我不會再遲到。
我會帶著滿身的疲憊和一生的懺悔,去奔赴那場遲到了四十年的團圓。
我希望,當我見到她的時候,能夠親口對她說一聲:「婉君,我回來了。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10
在我七十歲生日那天,思雨和女婿為我辦了一個小小的生日宴。
孩子們都回來了,四世同堂,其樂融融。
小念君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她親手為我畫了一幅畫,畫上,是我和婉君,手牽著手,站在桂花樹下,笑得很開心。
「外公,生日快樂!」她把畫遞給我,「這是我夢到的。在夢裡,外婆就是這個樣子的,很漂亮。」
我接過畫,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我摸著她的頭,笑著說:「是啊,你外婆,一直都很漂亮。」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夢見我又回到了鄉下的老宅,庭院裡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襲人。
婉君就站在那棵桂花樹下,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
她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我,朝我伸出了手。
我毫不猶豫地朝她走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不再是記憶中那冰冷的樣子。
「婉君,我來晚了。」我說。
「不晚,」她笑著說,聲音清脆悅耳,一如當年,「剛剛好。」
我們手牽著手,走在開滿鮮花的小路上。
我跟她講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
我講思雨結婚了,講我當外公了,講我們的小外孫女叫念君。
我講我寫了一本書,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了很多人。
她就那麼靜靜地聽著,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意。
路的盡頭,是一片溫暖的光。
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了。
「婉君,」我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這輩子,你辛苦了。下輩子,換我來照顧你,好不好?我一定不會再犯傻了。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頭,輕輕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二天,思雨推開我的房門,發現我安詳地躺在床上,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我的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張我和婉-君的合影。
床頭柜上,攤開著那本回憶錄,最後一頁上,是我寫給婉君的最後一句話。
思雨知道,我去找她的媽媽了。
他們把我,和婉君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沒有刻那些繁複的頭銜和生平,只刻了一行字:
「陳建國與林婉君之墓。相愛一生,相守一世。」
我想,這應該是我和婉君,最想要的結局。
我們用半生的錯過,換來了最終的理解。
我們用生死的別離,詮釋了愛的真諦。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們能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相遇。
我會一眼認出你,然後走上前,對你說:「你好,我是陳建國。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