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們看到我們，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在他們眼裡，我陳建國一直是個大忙人，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學教授。
他們何曾見過我如此「接地氣」的一面。
「陳教授，陪夫人散步呢？」一個相熟的鄰居大媽笑著打招呼。
「是啊。」我笑著回答，語氣里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自然和滿足。
我推著林婉君走到小區的花園裡，找了個長椅坐下。
我握著她的手，看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的臉上。
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
我忽然想起，她年輕的時候，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像瀑布一樣。
那時候，我最喜歡做的，就是把臉埋在她的長髮里，聞著那淡淡的清香。
「婉君，」我輕聲說，「等你好一些，我們去旅遊好不好？去你一直想去的江南水鄉，我們去坐烏篷船，去聽評彈。」
她看著我，眼睛亮亮的，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們把過去錯過的，都補回來。」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從今往後，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家陪著你。換我來守著你。」
我的話音剛落，她的眼淚就毫無徵兆地流了下來。
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無聲地流淚，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她聽懂了。
她等這句話，也等了太久太久。
我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輕輕地為她拭去眼淚。
那一刻，我感覺我們之間的那堵冰牆，終於徹底融化了。
剩下的，只有相濡以沫的溫情，和對未來的期許。
思雨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夕陽的餘暉中，我握著她母親的手，輕聲細語地說著話。
她沒有打擾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遠處，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晚上，等林婉君睡下後，思雨來到了我的書房。
這是我出院後，她第一次主動找我談話。
「爸。」她把一杯熱牛奶放在我的手邊，「謝謝你。」
我愣了一下，「謝我什麼？」
「謝謝你，終於肯回頭看看媽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其實，關於媽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一些。小時候，我半夜經常被隔壁的響動吵醒。我偷偷看過，是媽媽從房間裡跑出來，衝進你的房間。然後過一會兒，又能聽到你的鼾聲響起，她才悄悄地退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時候我不懂，只覺得害怕。後來長大了，我無意中看到了媽藏起來的那些病歷和筆記，我才明白了一切。」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痛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思雨苦笑了一下，「我怎麼說？媽不讓我說。她說你的事業正在關鍵期，不能分心，更不能讓你知道自己有病。她說你自尊心強，知道了肯定會胡思亂想，影響工作。她讓我發誓，要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她說，這是我們母女倆之間，唯一的約定。」
「所以，你們就合起伙來，瞞了我半輩子？」我的聲音里充滿了苦澀。
「爸，你不能怪我。」思雨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我夾在你們中間，有多難受，你知道嗎？我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為了你，把自己熬成這樣，看著你對她越來越冷漠，我心裡有多恨你，你知道嗎？去年她倒下的那天，我給你打電話，求你回來，你卻跟我談你的事業，你的成就。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你沒有心。我甚至想過，等她走了，我就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你，讓你在悔恨和自責中過完下半輩子！」
「思雨……」我伸出手，想去碰碰她，卻又無力地垂下。
「可是，」她話鋒一轉，擦了擦眼淚，「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又不忍心了。爸，媽這輩子，活得太苦了。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給了我，唯獨忘了她自己。現在，你能為她做的，就是讓她剩下的日子裡，能開心一點，幸福一點。這比什麼都重要。」
女兒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中最後一道枷鎖。
是啊，追悔過去已經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現在，彌補未來。
「我知道了。」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思雨，你放心。從今以後，爸爸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05
日子就在我笨拙而用心的照料中，一天天過去。
林婉君的身體，在我的精心護理下，有了一些好轉。
她能說一些簡單的詞語了，那隻不太靈活的手，也能在我的幫助下，慢慢地握住勺子。
每一個微小的進步，都能讓我欣喜若狂。
我感覺自己不像是在照顧一個病人，而是在重新澆灌一株被我忽視了太久、瀕臨枯萎的花。
我驚喜地發現，她的根還在，只要我用心，她就願意為我，重新綻放出生命的色彩。
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親密。
我會推著她去逛超市，讓她自己挑選喜歡的蔬菜。
我會把我的研究成果，像講故事一樣講給她聽。
我們會一起看電視，為劇中人物的命運或喜或悲。
那些曾經被我們浪費掉的、屬於夫妻間的平凡日常，如今都成了我們最珍視的幸福。
思雨看著我們的變化，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回家就躲進自己的房間。
她會坐下來，和我們聊聊她工作上的事，分享她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這個曾經冷清得像冰窖一樣的家，終於開始有了煙火氣。
我以為，生活會就這樣，在平淡和溫馨中，慢慢地好起來。
我會用我的餘生，去彌補我對林婉君的虧欠。
我會看著她一天天康復，然後，我們一起去江南，去看海，去完成所有我們年輕時許下、卻未能實現的諾言。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我看到希望的時候，再給我沉重一擊。
那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一大早就起來，燉了她最喜歡喝的鴿子湯。
我還特意去花店，買了一大束她最愛的百合花。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思雨也很配合，特意請了假，買了一個漂亮的蛋糕回來。
中午，我們三個人圍坐在餐桌旁。
燭光，鮮花，蛋糕。
一切都布置得溫馨而浪漫。
我舉起酒杯，對林婉君說：「婉君，結婚四十一周年快樂。對不起，這個祝福，遲到了四十年。」
林婉君的眼睛濕潤了，她笑著，努力地吐出兩個字：「快……樂……」
思雨在一旁為我們鼓掌，笑著說：「爸，媽，祝你們永遠幸福。」
我看著眼前這幅景象，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我覺得，我這六十年來，從未像此刻這樣，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然而，就在我準備切蛋糕的時候，林婉君的臉色突然變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手裡的勺子「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婉君！婉君你怎麼了！」我驚慌失措地抱住她。
「媽！」思雨也嚇得臉色慘白，立刻衝過來。
林婉君的眼睛向上翻著，口中吐出白沫，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叫救護車！
思雨反應比我快，她顫抖著手，立刻撥打了120。
在等待救護車的過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抱著林婉君，感受著她的身體在我的懷裡，從劇烈的抽搐，慢慢變得僵硬。
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婉君！你撐住！救護車馬上就到了！你看著我！你不是想去江南嗎？我帶你去！我們馬上去！」我語無倫次地在她耳邊嘶吼著，試圖喚回她漸漸渙散的意識。
她好像聽到了我的話。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轉過頭，看著我。
她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是，我看到，她的口型，是三個字：「別……怪……他……」
別怪他？
他是誰？
我在這一瞬間，根本無法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即將失去她的恐懼所占據。
救護車終於來了。
醫生和護士衝進來，進行緊急搶救。
我被思雨拉到一邊，呆呆地看著他們用除顫儀一次又一次地電擊著林婉君的胸口。
每一次，她的身體都會猛烈地彈起，然後重重地落下。
我的心，也跟著被狠狠地撕扯著。
最終，醫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疲憊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病人突發大面積腦幹出血，已經……」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我的世界，瞬間崩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看著那張漸漸失去血色的臉，看著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我的大腦，拒絕接受這個現實。
不，這不可能。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去江南。
我們說好的，要把錯過的四十年都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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