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把這張照片放在這裡嗎?
放在這個她獨自睡了四十年的房間的床頭?
我把相框放回原處,又拉開了下面的抽屜。
這個抽屜里,只有一個陳舊的、上了鎖的鐵皮盒子。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秘密,一定就在這裡面。
我試著搖了搖盒子,裡面傳來紙張碰撞的輕微聲響。
可是,鎖住了,我沒有鑰匙。
我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在了林婉君掛在衣櫃門上的那串鑰匙上。
其中有一把小小的、看起來很別致的銅鑰匙。
會是它嗎?
我抱著一絲希望,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取下那串鑰匙,然後回到床頭櫃前。
我選出那把小銅鑰匙,顫抖著,將它插-進了鎖孔里。
「咔噠」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夜裡,這聲音清晰得如同驚雷。
鎖,開了。
我的手心已經滿是冷汗。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打開了鐵皮盒子的蓋子。
盒子裡面,沒有我想像中的信件或者日記,而是滿滿一盒子的……收據。
各種各樣泛黃的收據。
有醫院的繳費單,有藥店的發票,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設備租賃合同。
我疑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醫院繳費單。
日期是三十八年前。
患者姓名那一欄,寫著我的名字:陳建國。
診斷是:重度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徵。
繳費項目是:多導睡眠監測。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個檢查!
我怎麼會得這種病?
我繼續往下翻。
一張又一張,全都是我的名字。
各種檢查,各種治療方案的諮詢費。
時間跨度從三十八年前,一直延續到十幾年前。
這些繳費單的簽名,無一例外,都是林婉君。
她的字跡,從一開始的清秀雋永,到後來因為著急而變得潦草。
除了這些繳費單,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記。
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些醫學術語,和一些從書上、報紙上抄錄下來的、關於如何改善睡眠呼吸的偏方。
字裡行間,充滿了焦慮和擔憂。
「……醫生說,情況很嚴重,夜間缺氧會導致心腦損傷,甚至猝死。他不願意來醫院,我該怎麼辦……」
「……試著調整他的睡姿,讓他側臥,情況似乎好了一些。但半夜還是會憋醒……」
「……給他買了特殊的枕頭,但他睡不慣,說脖子疼。又吵了一架……」
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原來,當年她說我打呼嚕,說我半夜不呼吸,都不是她神經過敏,而是真的!
她不是在無理取鬧,她是在害怕,害怕我會死在睡夢裡!
而我,我這個自大又愚蠢的男人,卻把她的關心當成了驢肝肺,用最傷人的話,把她推得遠遠的。
我終於明白了。
她提出分房睡,不是不愛我,恰恰是因為太愛我了。
她怕自己睡得太沉,無法在我窒息的時候及時發現;她怕她的存在,會影響到我本就脆弱的睡眠。
所以,她選擇了一個最「笨」的辦法。
她搬到隔壁,整夜整夜地不敢深睡,豎著耳朵聽我這邊的動靜。
一旦我的鼾聲停止,出現異常的安靜,她就會立刻跑過來,推醒我,確認我的呼吸恢復。
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
一萬四千多個夜晚!
她就是這樣,像一個忠誠的哨兵,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地守護著我的生命。
而我,卻還在為她不肯與我同床共枕而怨恨了她半輩子!
我的眼淚,終於決堤了。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卻因為劇烈的抽動而無法抑制。
我不敢想像,這四十年來,她是怎麼過來的。
每一個夜晚,當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安然入睡時,隔壁的她,卻可能正因為我的每一次呼吸暫停而心驚肉跳。
她承受著多大的精神壓力和恐懼?
長期的睡眠不足和精神緊張,是不是就是壓垮她身體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導致了那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
是我,是我親手把她推向了深淵。
我的成功,我的榮譽,我的那些所謂的學術成就,原來都是建立在她的犧牲之上。
是我,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一邊又在心裡鄙夷她、怨恨她。
我簡直不是人!
我顫抖著手,繼續翻動著盒子裡的東西。
在最底下,我找到了一份保險合同。
一份三十年前的人壽保險。
投保人是林婉君,受益人,是我。
保額很高,足以讓我在那個年代,乃至現在,都過上非常優渥的生活。
保險合同的旁邊,夾著一張小紙條,是林婉君的字跡。
「建國,如果你看到這張紙條,說明我已經不在了。請你一定不要難過。這些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恨我,覺得我冷漠。但我沒有辦法。你的才華,不應該被身體拖垮。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用這筆錢,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思雨。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婉君絕筆。」
「絕筆」,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
原來,她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為我,為這個家。
她用她的一生,為我編織了一張巨大而溫柔的網,將我牢牢地保護在裡面,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還在這張網裡,對她百般挑剔,惡語相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在床頭柜上,失聲痛哭。
我的哭聲,驚醒了床上的林婉君。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我,看到我手裡的鐵皮盒子,她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
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嘴裡發出「啊啊」的聲音,似乎是想讓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抬起淚流滿面的臉,看著她,哽咽著說:「婉君……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她看著我,眼神里的驚慌,慢慢變成了悲傷,變成了無奈。
她伸出那隻還能動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頭上,就像安撫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她的嘴唇翕動著,這一次,我清晰地聽到了那兩個字。
她說:「傻瓜……」
04
那一夜,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我就在林婉君的床邊,趴在床沿上,握著她的手,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晚。
幾十年來,我第一次離她這麼近。
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皂味,能感受到她手心傳來的微弱溫度。
我的心,不再像過去那樣空洞和冰冷,而是被一種巨大而沉重的悲傷與悔恨填滿了。
天亮的時候,思雨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睛,和床頭柜上那個被打開的鐵皮盒子,瞬間就明白了什麼。
她的眼圈也紅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走進來,開始幫林婉君洗漱。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辭退了保姆李嫂,親自擔負起照顧林婉君的全部責任。
我那些所謂的「重要工作」,那些「不能缺席的會議」,全都被我推掉了。
我的世界,縮小到了這間小小的公寓里,縮小到了林婉君的輪椅邊。
我開始學習如何照顧一個中風後遺症的病人。
喂飯,擦身,按摩,幫助她做康復訓練。
這些事情,我做得笨拙而生疏,常常弄得一團糟。
有一次,我喂她喝粥,不小心灑了她一身,我笨手笨腳地想幫她擦乾淨,卻越擦越亂。
我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對自己發火。
林婉君卻笑了,那是一種很吃力的、嘴角微微上揚的笑。
她拍了拍我的手,眼神里沒有絲毫責怪,只有包容和溫柔。
我這才發現,原來她不是不會笑,只是這四十年來,我從未給過她可以開懷大笑的理由。
我開始試著和她交流,儘管她的語言功能受損嚴重,大部分時間只能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
但我還是不知疲倦地對她說話。
我給她念報紙,念她年輕時喜歡讀的詩。
我跟她講我工作上的事,講那些我過去從不屑於跟她分享的、我的驕傲和煩惱。
我甚至跟她講思雨小時候的趣事,講我們一家三口那些為數不多的、溫馨的過往。
大多數時候,她都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神或平靜,或追憶。
偶爾,她也會努力地回應我一兩個模糊的詞語。
我們就用這種奇怪的方式,進行著遲到了四十年的溝通。
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之間,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說。
四十年的空白,需要用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來填補。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
我推著她在小區里散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