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程很平靜,沒有爭吵,也沒有拉扯。
從民政局出來的那天,她對我說:"林濤,恭喜你,解脫了。也替我向叔叔阿姨說聲對不起,是我和我的家人,耽誤了你十年。"
我看著她憔悴的臉,心裡五味雜陳。
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被她那吸血鬼一樣的原生家庭拖累了一輩子。
我沒有說話,只是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離婚後,我賣掉了我們原來住的房子,用這筆錢,在另一個區,一個環境更好的小區,全款買了一套大一點的房子,把我鄉下的父母接了過來。
看到他們在新家裡,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的樣子,我心裡一陣酸楚。
這十年,我虧欠他們太多了。
我暗暗發誓,從今往後,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只有我的父母。
生活漸漸步入了正軌。
我換了一份壓力沒那麼大的工作,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伴父母。
我們會一起去逛公園,一起去超市買菜,晚上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
那種平淡而溫馨的家庭氛圍,是我過去十年從未體驗過的。
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父母總說,我好像又變回了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我以為,我和王家的故事,到這裡就該徹底畫上句號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09

電話是王強打來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憔悴和頹喪,完全沒有了當初的囂張氣焰。
"姐夫……不,林濤……你能,出來見個面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本想直接掛斷,但鬼使神差地,我答應了。
我們約在了一家咖啡館。
幾個月不見,王強像是變了一個人,瘦了一大圈,鬍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的,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血絲。
"找我什麼事?"我開門見山。
他搓著手,顯得局促不安。
"我……我是來跟你道歉的。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混蛋,我對不起你。"
我有些意外,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官司輸了以後,我爸他……他像是變了個人,脾氣越來越暴躁。我們天天吵架,他罵我廢物,我怪他貪心。前兩個月,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就把其中一套房子給……給賣了。"
他低下頭,聲音里充滿了羞愧,"我拿著那筆錢,學人家去投資,想著能翻本,結果……結果被人騙了,一百多萬,血本無歸。"
我心中毫無波瀾。
這完全是他意料之中的結局。
一個沒有能力、沒有頭腦,卻總想著走捷徑的人,就算手握巨款,也終究會敗光。
"然後呢?"我問。
"然後……我爸知道了,氣得又犯了病,這次是真嚴重了,中風偏癱,半身不遂,話都說不清楚了。"王強的眼圈紅了,"現在他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我去找我姐,她……她根本不見我。"
他說著,突然"噗通"一聲,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林濤,我求求你!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你借我點錢,讓我爸能請個護工也行!以前是我豬狗不如,是我對不起你,我給你磕頭了!"他真的開始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咖啡館裡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來。
我皺了皺眉,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起來,像個男人一樣站著。"
他站起來,卻依舊彎著腰,滿臉都是淚水和鼻涕,狼狽不堪。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我心裡竟然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快意。
我只覺得可悲。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本該是家裡的頂樑柱,卻活成了一個只會下跪求人的廢物。
"錢,我不會借給你。"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的路,是你自己選的。你爸的今天,也是他自己作的。你們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
王強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充滿了絕望。
我頓了頓,繼續說道:"但是,我可以給你指條路。別再想著不勞而獲了,去找份正經工作,哪怕是去送外賣,去工地上搬磚,也比你現在這樣強。你是個男人,就該用自己的肩膀,去扛起你應該扛的責任。至於你爸,他是你爸,照顧他是你的義務。就像當年,法官說的那樣。"
說完,我從錢包里抽出五百塊錢,放在桌上。
"這錢,不是借給你的。算是我請你喝咖啡,順便,給你買張回家的車票。你好自為之吧。"
我站起身,沒有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出了咖啡館。
走到門口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他壓抑的、絕望的哭聲。
回到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
我爸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有這個下場,是報應。"
我媽卻看著我,有些擔憂地問:"濤啊,你就真的……一點都不管了嗎?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麗麗的爸爸……"
我明白我媽的意思,她心地善良,見不得別人悽慘。
我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媽,我已經替別人養了十年兒子了。現在,我只想好好當你們的兒子。"
那個晚上,我想了很久。
王德發確實罪有應得,但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凋零,若說內心毫無波瀾,那是假的。
我不是聖人,做不到以德報怨,但我也不想成為一個和他一樣冷血的人。
10
幾天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沒有親自出面,而是委託張律師,以一個匿名慈善人士的名義,聯繫了一家養老院,為王德發支付了一年的護理費用。
費用不高,剛好能保證他最基本的溫飽和醫療護理。
同時,我也通過律師向王強轉達了一個信息:這是最後一次幫助,未來的路,需要他自己走。
如果他能真正改過自新,靠自己的雙手去生活,去承擔照顧父親的責任,那他才算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不知道王強收到這個消息時是什麼反應。
我也不想知道。
我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原諒,也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讓我自己的內心,能夠真正地放下過去,獲得平靜。
我不想讓仇恨,成為我後半生擺脫不掉的陰影。
做完這件事,我感覺心裡最後一點枷鎖也解開了。
我帶著父母去了一趟雲南,看了蒼山洱海,逛了麗江古城。
在旅途中,我媽拉著我的手,看著我,欣慰地說:"兒子,你終於走出來了。"
是的,我走出來了。
從那段長達十年的噩夢中,從那個充滿算計和壓榨的泥潭裡,我終於掙脫了出來。
時間又過了半年,我偶爾會從一些老鄰居的口中,聽到一些關於王家的零星消息。
據說,王強真的變了,他把剩下那套房子租了出去,用租金維持他和父親在養老院的開銷。
然後他自己找了一份快遞員的工作,每天起早貪黑,風雨無阻。
人雖然辛苦,但看起來比以前精神多了。
他每個周末都會去養老院看他父親,給他擦洗身體,陪他說話。
雖然王德發已經口齒不清,半身不遂,但每次王強去的時候,他那渾濁的眼睛裡,總會泛起一絲微光。
有一次,我在街上送父母回家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王強。
他穿著一身快遞員的制服,騎著電瓶車,車後裝滿了包裹。
等紅燈的時候,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黝黑的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踏實和堅毅。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一下,他愣住了,然後,有些不自然地朝我點了點頭。
我也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綠燈亮起,他騎著車,匯入了滾滾的車流中,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那一刻,我心中一片釋然。
法官當初的那番話,或許真的點醒了他們,也或許是殘酷的現實,逼迫他們不得不去成長。
但無論如何,那都已經是他們的故事了。
而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有了愛我的父母,有了安穩的生活,有了屬於自己的未來。
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家庭和幸福,不是靠血緣來維繫的,也不是靠單方面的付出來乞求的,而是建立在平等、尊重和相互扶持的基礎之上的。
放棄了錯誤的過去,才能擁抱正確的未來。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我和父母的笑臉上,溫暖而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