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像一條被抽乾了水分的鹹魚,把自己扔進了沒開燈的客廳沙發里。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腐味,混合著下水道反上來的氣息,直衝天靈蓋。我不用開燈也知道那味道來自哪裡——廚房水槽里那座搖搖欲墜的「碗山」。
那是整整十天我也沒能洗掉的「罪證」。
最上面的一個盤子,如果我沒記錯,是上周三晚上我匆忙扒拉了兩口的意面。殘留的番茄醬已經乾結在盤沿,變成了暗紅色,像某種乾涸的血跡。
胃裡一陣痙攣,不是餓,是累到極致引發的生理性噁心。這十天,為了趕在年審deadline前完成那個大項目,我每天的睡眠時間壓縮到了四小時以內。手指因為高強度的敲擊鍵盤,指緣全是翹起的倒刺,剛才換鞋時,倒刺掛在襪子的絲綢面上,生疼。
我只想就這樣昏死過去,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
但世界末日沒來,手機先炸了。
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突然開始瘋狂震動,螢幕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催命的符咒。我眯著眼瞄了一下,是那個有三十多人的「李氏家族群」。
這麼晚了,誰在艾特我?
一種常年在這個家裡形成的條件反射般的不祥預感,順著脊椎爬了上來。我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抓過手機,劃開螢幕。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組精心拍攝的九宮格照片。
全方位、多角度、打著閃光燈展示了廚房水槽里那堆發臭的碗筷。有一張特寫甚至清晰地拍到了一隻小強正大搖大擺地從那隻乾結番茄醬的盤子上爬過。
照片的發送者,是我那每天跳完廣場舞回來就喊累的婆婆,趙淑芬。
緊接著,是婆婆連發的幾條長達60秒的語音方陣。我不想聽她的聲音,直接點了轉文字。
「大家都來看看,這就是我們李家娶回來的好兒媳。每天不著家,賺不了幾個錢,架子倒是比天大。我這把老骨頭還得伺候她吃喝拉撒?」
「曉曉啊,不是媽當著親戚面說你。女人再能幹,家也不能不要了吧?你看看這廚房,豬圈都不如!要是傳出去,我們老李家的臉往哪擱?」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冰涼刺骨。那些文字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
2.
這還沒完。婆婆起了頭,群里那些平日裡一年見不到一次的七大姑八大姨瞬間復活了,開始跟風附和。
二姨媽:「哎喲,淑芬啊,你這兒媳婦確實不像話。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太嬌氣,哪像我們那時候。」
三姑奶:「@林曉,曉曉啊,做人媳婦要守本分。你婆婆幫你帶孩子不容易,你怎麼能讓她這麼操心呢?趕緊去洗了吧,別讓大家看笑話。」
甚至連那個常年借錢不還的表弟都跳出來發了個「吃瓜」的表情包,陰陽怪氣地說:「嫂子這事業心,佩服佩服。」
我感覺胸口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睡在身邊不到三十厘米的丈夫,李強。
他背對著我,睡得正香,發出輕微的鼾聲。手機螢幕的微光照亮了他毫無愧疚的後腦勺。群里鬧翻了天,他這個做丈夫的,做兒子的,在群里也是「殭屍」狀態,此刻更是睡得雷打不動。
委屈、憤怒、疲憊、絕望……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我的胸腔里橫衝直撞。
他們憑什麼?
他們知道這十天我是怎麼過的嗎?為了拿下這筆五萬元的項目獎金,我連續吃了十天的泡麵和外賣。好幾次在辦公室通宵,我就在工位下面鋪個毯子眯一會兒,醒來接著干。我這麼拚命是為了什麼?
半個月前,我在李強洗澡時,無意間在他手機通知欄看到一條銀行發來的催款提示簡訊,數額不小。當時我問他,他支支吾吾說是幫同事擔保的信用卡出了點問題,很快就能解決。出於信任,我沒再深究,但心裡的不安讓我決定必須儘快搞到一筆錢備用。
我拼了半條命,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場公開的「道德審判」。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醒了李強,把手機懟到他睡眼惺忪的眼前,聲音嘶啞得厲害:「你媽在群里發這些是什麼意思?大半夜的讓親戚們圍攻我,她想幹什麼?」
李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掃了一眼螢幕,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避開我的視線:「就這事?至於嗎大半夜的。你確實十天沒洗碗了啊,照片又沒造假。媽就是那個脾氣,愛嘮叨兩句,你讓她說過癮了不就完了。」
「她說的是嘮叨嗎?那是羞辱!」我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我這十天為什麼加班你不知道嗎?如果不是為了……」
「行了行了!」李強猛地坐起來,打斷我的話,一臉的煩躁,「知道你辛苦,知道你能幹。但不就是幾個碗嗎?你明天早起洗了不就行了?多大點事兒,非要鬧得雞犬不寧,趕緊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說完,他拉過被子蒙住頭,不再理我。
那一刻,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我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多大點事兒」,這五個字,像五把尖刀,徹底捅穿了我最後一點心理防線。
我看著他隆起的被窩,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十天的非人生活,這五年的婚姻付出,在他眼裡,不過是「多大點事兒」。
在這個家裡,沒有人在意我累不累,他們只在意我有沒有當好一個隨叫隨到、任勞任怨的免費保姆,有沒有維護好他們老李家的面子。
那一晚,我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眼淚流乾了,心也徹底涼透了。
3.
第二天清晨,周六。我依然比所有人起得都早。
我像個遊魂一樣走進廚房。晨光照在那堆碗山上,那股酸臭味經過一夜的發酵,更加刺鼻,讓我異常清醒。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挽起袖子默默收拾爛攤子,而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盯著那個有著乾結番茄醬的盤子看了足足五分鐘。
身後傳來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婆婆起床了。她看到我站在廚房發愣,冷哼一聲,斜倚在門框上,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姿態:「喲,還知道起來啊?昨晚群里大家說的話你都看見了吧?別怪媽說話難聽,做人媳婦就要有個媳婦樣……」
我慢慢轉過身,平靜地看著她,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媽,你知道我這十天為什麼拼了命地加班嗎?」
婆婆翻了個白眼,不屑地撇撇嘴:「誰知道呢?為了躲懶唄,不想做家務就直說,拿加班當什麼藉口。再說了,你賺那點錢,還不夠你請病假的呢。」
我看著她那張刻薄的嘴臉,突然覺得無比可笑。我沒再說話,甚至連憤怒的情緒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種看透一切後的冷漠。
我繞過她,回到臥室。李強還在睡,睡姿依然那麼安穩。
我打開電腦,插上U盤,熟練地登入網銀系統。輸入密碼後,我最後確認了一遍那個讓我窒息的數字和幾筆關鍵的流水記錄。
然後,我拿出手機,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那個昨晚讓我遭受奇恥大辱的「李氏家族群」。
群里靜悄悄的,昨晚的喧囂仿佛已經過去,但那些惡毒的文字依然掛在聊天記錄里,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我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決裂而感到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我在對話框里,開始編輯一條長消息。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切割我過去的五年人生。
編輯完成,我沒有絲毫猶豫,點擊了發送。
消息發出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緊接著,我以生平最快的手速,點開群設置,滑到最底部,點擊了那個紅色的「刪除並退出」。
隨後是「相親相愛一家人」、「李家核心群」、「快樂家族」……我一口氣退出了包括婆家所有親戚在內的七個群聊。
世界終於清凈了。
我放下手機,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我知道,那條我發出去的消息,就像一顆扔進糞坑的炸彈,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而我,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我那條發出去的消息,並不長,但足以毀掉他們苦心經營的一切體面。
4.
那條消息是這樣寫的:
「各位李家的長輩親戚,大家早上好。既然昨晚媽在群里公開審判我,那為了公平起見,我也公開說幾句。
這十天我沒洗碗,確實是因為我每天加班到凌晨兩點,我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我這麼拚命,是為了拿下一筆五萬元的項目獎金。
我為什麼要拿這筆錢?因為李強背著我,把我們辛苦攢下來準備給女兒明年交私立幼兒園贊助費的二十萬存款,全部借給了他那個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的寶貝弟弟李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