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八點,空氣里混雜著廉價奶粉和焦躁情緒的味道。女兒陳敏那個堆滿快遞盒和塑料玩具的客廳,像個隨時會爆炸的高壓鍋。
她把一張列得密密麻麻的A4紙重重拍在茶几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媽,你既然搬來了,這邊的開銷你也看到了。你退休金9800,每月交8800當生活費,不過分吧?剩下的1000給你零花。」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尖刀,精準地扎進了我的耳膜。我看著那張紙,上面羅列著房貸、車貸、孩子的補習班費用,還有一筆筆我看不懂的「人情往來」。那一刻,我注意到了她袖口磨破的線頭,還有眼底那抹怎麼也遮不住的烏青。

我沒生氣,反而笑了。我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說了聲:「行,聽你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我已經按下了另一個計算器的開關。
2.
我叫林淑芬,68歲,國企退休高級會計師。退休金9800,是我操勞半生的回報,也是我晚年生活的底氣。老伴走得早,我獨自拉扯陳敏長大,既當爹又當媽,還要在單位里跟一堆數字打交道。這讓我養成了精打細算的習慣,也讓我明白,人這一輩子,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搬來女兒家之前,我對所謂的「天倫之樂」還抱有一絲幻想。但現實很快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住進來的第一周,我就像個隱形人。女婿王強總是半夜躲在陽台抽煙嘆氣,那一地的煙頭和滿屋子的煙味,嗆得我整夜咳嗽。催款電話像催命符一樣,一天能響七八次,每次陳敏接電話都像是在吵架。
有一天早上,我想用一下衛生間,推開門,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洗臉盆里泡著女婿幾天的臭襪子,水都發黃了。洗手台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女兒廉價的化妝品小樣,好多都過期了。那一刻,我默默退了出來,心裡五味雜陳。
我心疼女兒,但我更清楚,這8800是個無底洞。填進去,連個響聲都沒有,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我林淑芬這輩子,什麼虧都吃過,就是沒吃過啞巴虧。
3.
從第二周開始,我每天都以「去公園遛彎」為藉口出門。我沒去公園,而是去了隔壁那個環境清幽、物業管理好的高檔小區。
中介小李是個機靈的小伙子,見我穿戴整齊,談吐不俗,立刻帶我看了幾套房。我一眼就看中了一套精裝修的一室一廳,朝南,採光極好,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樓下的小花園。
「阿姨,您眼光真好,這套房是剛出來的,房東急租,價格合適。」小李熱情地介紹。
我沒怎麼還價,爽快地簽了合同。簽字的時候,我特意用了那支跟了我十年的老鋼筆。小李驚訝於我的爽快,我笑了笑,說:「花錢買清凈,值。人老了,最大的體面就是不委屈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只勤勞的螞蟻,一點點地把自己的東西往新家搬。陳敏幾次催問8800什麼時候轉帳,我都用「理財還沒到期,月底統一轉」為由拖延。她雖然不滿,但也沒辦法。
與此同時,我通過家政公司面試了一個保姆,小張。45歲,四川人,做事麻利,話不多,眼裡有活。我很滿意,當場就定了下來。
4.
月底到了,陳敏的焦慮達到了頂峰。房貸催款簡訊發到了她手機上,那一連串的數字像催命符一樣,讓她整個人都處於崩潰的邊緣。
那天晚上,我正在收拾最後一點行李,陳敏下班回家,看到這一幕,瞬間爆發了。「媽,你收拾東西幹嘛?說好的錢呢?你是不是在耍我?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她歇斯底里地吼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我平靜地拉上行李箱的拉鏈,直起腰,看著她那張因為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我從包里拿出兩把嶄新的鑰匙,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敏敏,媽不走了,媽就在隔壁小區租了個房。對了,這是新保姆小張的聯繫方式,明天她就到崗,專門伺候我。」
5.
陳敏難以置信地抓起鑰匙,衝到陽台,伸長脖子往外看。隔壁高檔小區的那個方向,確實有一扇窗戶亮著溫馨的燈光。
她猛地轉過身,指著我,手指顫抖著:「你……你寧願把錢給外人,也不給你親閨女?你知不知道我現在……」
我拿出那個隨身帶的小記事本,翻開一頁遞給她:「你不是要8800嗎?我給你算算。隔壁房租4500,保姆小張工資3500,加上水電物業雜費,剛好8000齣頭。媽這把老骨頭,需要人伺候,這錢花得不冤吧?」
女兒氣得渾身發抖,臉漲成了豬肝色。她以為我是待宰的肥羊,沒想到我是一隻手握資源的大鱷。不僅沒有被她「榨乾」,反而用這筆錢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舒適的避風港。
「你……你自私!你冷血!你根本就不配當媽!」她歇斯底里地吼道。
看著女兒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心裡沒有一絲快感,只有沉重。我合上記事本,淡淡地說:「我當然知道你現在怎麼了。你以為我這一個月在你家是白住的?你臥室床頭櫃最下面那個抽屜里的東西,我看到了。」
女兒的臉瞬間煞白,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血色。她驚恐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到底看到了什麼?讓她從憤怒瞬間變成了驚恐?
6.
那天,我趁她不在家,打開了她臥室床頭櫃最下面的那個抽屜。裡面不是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而是幾份高利貸的借貸合同和房子的抵押文件。
我早就查清了真相。女婿王強輕信朋友,投資什麼虛擬貨幣,結果被騙得血本無歸,不僅賠光了家裡的積蓄,還借了高利貸。為了堵窟窿,他們抵押了房子,拆東牆補西牆,眼看著就要家破人亡。
我之所以「反手租房請保姆」,不是因為我自私,而是因為我太了解我的女兒了。如果我直接給她8800,她一定會拿去填那個無底洞,而且會為了面子繼續隱瞞。這筆錢不僅救不了她,還會讓她產生依賴,最終把我們兩個人都拖垮。
我需要一個物理隔離的空間,跳出她家那個壓抑的環境,保證自己的健康和判斷力。我更需要向她展示我的經濟實力,讓她明白,想拿錢,必須按我的規矩來。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她驚恐的眼睛,說:「敏敏,媽老了,幫不了你帶孩子做家務,那種一地雞毛的日子,媽一天也過不了。但我也不忍心看你往火坑裡跳。隔壁這套房,是給你留的退路。」
7.
那天晚上,我帶著小張回到了隔壁的新家。房間裡窗明几淨,陽台上種著我喜歡的綠植。我坐在沙發上,給女兒發了一條長微信。
「敏敏,媽知道你難。王強投資失敗的事,我都知道了。那8800救不了你們。隔壁這套房,我簽了三年合同,房租和保姆費我都一次性付清了,用的是我的積蓄,不是退休金。這套房,是媽給你留的最後一道防線。萬一哪天你們那個家散了,房子沒了,帶著孩子來媽這兒,有口熱飯吃。至於你們的債,我那張工資卡里存了二十萬,密碼是你生日,拿去應急吧。但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也是媽的棺材本。以後的路,你們自己走。」
發完信息,我長舒了一口氣。我知道,這二十萬可能也是杯水車薪,但這是我能做的極限了。我必須給自己留點養老錢,不能真的把棺材本都搭進去。
後來的日子裡,陳敏沒有拿那二十萬去填無底洞,而是用它作為啟動資金,和丈夫坦白,開始重組債務,踏實工作。她周末會帶著孩子去隔壁小區看我,在保姆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里,母女倆終於能心平氣和地喝杯茶。
陽光灑在陽台上,我喝了一口小張泡的養生茶。樓下,陳敏帶著孩子正往我這邊走,手裡還提著我愛吃的水果。
我放下茶杯,拿起那個用了多年的小記事本和那支老鋼筆。這次,我不算錢了。我只算日子。算算還有多少這樣不遠不近、互相守望的好日子。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