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七點半,餐廳的水晶吊燈開得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桌上擺著六個菜,紅燒排骨、清蒸鱸魚,已經涼透了,凝出了一層白花花的油脂。
空氣里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我爸手裡那個金屬防風打火機,「咔噠、咔噠」地開合著。這聲音在死寂的客廳里,像是在給這段三十年的婚姻倒計時。
「林淑芬,我最後問你一遍。」我爸把煙盒往大理石桌面上重重一拍,震得旁邊的骨碟叮噹響,「媽下周出院,接回家住,你到底伺候不伺候?」

我媽坐在他對面,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針織衫。她剛從檔案館退休不到一周,鼻樑上還架著那是度數很深的老花鏡。她沒有看我爸,而是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絨布,仔細地擦拭著鏡片上的霧氣。
「我不伺候。」
她的聲音不大,很平,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就核對過無數遍的數據。
「你再說一遍?」我爸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尖叫聲,「你剛退休,閒在家裡沒事幹,伺候媽怎麼了?那是給你積德!再說了,我媽以前對你不夠好嗎?現在她癱了,你就要甩手?」
我坐在兩人中間,手心全是汗,想開口勸,卻覺得喉嚨里堵著棉花。
我媽終於抬起頭,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看著我爸,又像是透過我爸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我退休,是為了活我自己,不是為了給你當免費的高級護工。至於媽對我好不好,不需要你來提醒。」
「好!好你個林淑芬!」我爸氣得臉紅脖子粗,手指哆嗦著指著門口,「心這麼狠,這日子也沒法過了。既然不想出力,那就滾蛋!離婚!這房子是我單位分的,你一分錢也別想帶走!」
我嚇得站了起來:「爸!你胡說什麼呢!」
我以為我媽會哭,會鬧,會像以前那樣細數這些年的不容易。畢竟在這個家裡,她隱忍了半輩子。
但我媽只是重新戴好眼鏡,推了推鏡架,那動作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嚴謹。
「行。」她只說了一個字,「明天上午九點,民政局見。」
說完,她轉身回了臥室,背影挺得筆直,但我分明看見,她的左手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後腰的位置。
那一刻,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紅花油味道,那是她身上常年揮之不去的味道。
2.
這一夜,家裡的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我爸並沒有因為我媽的決絕而慌張,相反,他似乎有一種勝券在握的亢奮。他拿著手機去了陽台,門沒關嚴,大嗓門順著縫隙鑽進客廳,每一句都像是在對我媽進行缺席審判。
「……對,大哥,你說這女人心多狠?媽剛癱瘓,她就要離婚……哎,我也不想啊,但她不孝順啊!這種女人留著幹什麼?……放心,房子肯定歸我,她沒工作了,以後哭著求我我都不要……」
我聽著這些話,心裡一陣陣發寒。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外人眼裡的「金牌駕校教練」、「大孝子」。他總是能在親戚群里搶著表態,要在朋友圈裡轉發各種孝道文章,但真到了需要端屎端尿的時候,他永遠有理由——工作忙、腰不好、男人手腳粗笨。
這叫「雲孝子」。只需動動嘴,動手的永遠是媳婦。
我走到陽台,看見我爸腳邊堆著的一堆快遞盒子。那是他上周剛買的碳素釣魚竿,全套下來要一萬多。
「爸,你少說兩句吧。」我忍不住開口,「媽這些年身體也不好,她的腰椎間盤突出是老毛病了,醫生說不能勞累。」
我爸掛了電話,斜了我一眼,點了一根煙:「那是藉口!誰沒個病痛?我看她就是想偷懶!怎麼,你也向著她?你要是向著她,明天跟她一起滾。」
我也被噎住了。
回到客廳,我看見我媽書房的門虛掩著。
她是老派的檔案管理員,做事講究條理,家裡所有的東西都被她歸類得井井有條。此刻,她正坐在書桌前,昏黃的檯燈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桌上攤開著各種票據,手裡拿著那個跟了她十幾年的打孔機,「咔嚓、咔嚓」地打著孔,然後用白線裝訂。
那聲音沉悶、單調,卻有一種令人心慌的節奏感。
我想進去勸勸她,哪怕服個軟。畢竟都已經五十多歲了,真離了婚,她住哪兒?這套學區房確實是當年爸爸單位分的,雖然房改時家裡出了錢,但戶主名字一直是爸爸。
「媽……」我推開門。
紅花油的味道更濃了。我看見她在後腰上貼了兩貼止痛膏藥,那裡的皮膚因為常年貼膏藥,已經有些過敏紅腫。
她沒有回頭,依然在整理那些發票:「小陽,去睡吧。大人的事,我有數。」
「可是爸他說要讓你凈身出戶……」我急了。
我媽手裡的動作停頓了一秒,但也僅僅是一秒。她轉過身,那雙因為常年翻閱舊紙張而布滿細小裂口的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粗糙。
「凈身出戶?」她嘴角扯出一絲極其淡漠的笑意,眼神里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鋒芒,「他倒是想得美。在這個家裡,什麼東西是誰的,白紙黑字,都在這兒記著呢。」
她指了指桌上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
那是檔案館專用的那種,封口處用白色的棉線繞了兩圈,上面還用黑色的馬克筆寫著一個編號: Family-2025-End 。
我看著那個檔案袋,心裡莫名升起一股寒意。我媽這輩子最恨「亂」,凡事都要有憑有據。她現在的冷靜,讓我覺得恐懼。她不是在衝動離婚,她是在結案。
3.
第二天清晨,窗外下起了小雨,陰沉沉的,像極了此時家裡的氣壓。
餐桌上,我爸早就坐在那裡了。他穿了一件挺括的夾克,頭髮梳得油光鋥亮,看起來不像是去離婚,倒像是去領獎。他面前放著一份列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旁邊還放著他的身份證和戶口本。
我媽從臥室出來,換了一身利落的風衣,手裡提著昨晚那個牛皮紙檔案袋。
「想好了?」我爸抿了一口豆漿,眼神輕蔑地掃過我媽手裡的袋子,「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只要你現在去醫院,給媽倒這幾天的尿盆,這婚可以不離。這房子,你還能住。」
見我媽不說話,我爸更加得意,身體後仰,翹起了二郎腿:「林淑芬,你也別指望媽會幫你。等下周把媽接回來,她要是知道你不肯伺候她,還得跟我鬧離婚,你看她不拿拐棍抽你?媽這輩子最聽我的話!」
他到現在還以為,房子是他手裡最大的籌碼,而奶奶是他最堅強的後盾。
我媽拉開椅子坐下,把那個檔案袋輕輕放在桌子中央。
「不用了。」她聲音清冷,「既然要算帳,那就算清楚。這是我擬的補充協議,你看看。」
我爸冷笑一聲,拿過協議:「補充?你能補充什麼?家裡的存款都在我卡里,除了這幾件破家具,你還有什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協議的第二頁,原本得意的表情像是被速凍了一樣,瞬間凝固在臉上。
「這……這怎麼可能?!」我爸的手開始發抖,猛地抬頭看向我媽,聲音都變調了,「媽的這套房子……怎麼會在你名下?!這不可能!房產證明明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驚呆了,房子在媽名下?這怎麼可能?這房子住了二十年,一直說是爸的名字啊!
我媽沒有說話,而是伸出手,那雙布滿裂口的手穩穩地拿起檔案袋。
她的動作慢得讓人心焦。
先是解開第一圈白線,然後是第二圈。
那種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餐廳里被無限放大,像是一把鈍刀在鋸著我爸的神經。
「林淑芬,你……你搞什麼鬼?」我爸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勁,「你是不是偽造了證件?我警告你,這是犯法的!」
我媽終於解開了繩子,把手伸進檔案袋。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盯著那個袋口,心跳快到了嗓子眼。這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如果房子真的是媽的,那爸這幾十年的「一家之主」豈不是個笑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