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李秀華,今年六十歲。
今天,我拿到了離婚證。
紅本換綠本,就這麼簡單。
簡單得讓我覺得,過去的三十五年,像個笑話。
老周,不,周建國,站在我旁邊,臉色鐵青。
他大概沒想到,我這個逆來順受了半輩子的女人,真敢走到這一步。
民政局門口的風有點涼,吹在臉上,像刀子割。
但我心裡,卻有一股火,燒了三十五年,今天終於快要噴出來了。
「秀華,你……你真要做得這麼絕?」周建國憋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
我沒看他,把綠色的本子小心地放進布兜里。
那布兜,還是我用舊衣服改的,用了好多年。
「不是我要做得絕,是你們周家,逼了我三十五年。」
我說完,轉身就走。
沒有半點留戀。
這路,我走了三十五年,每一步都踩在過去的影子上。
身後傳來周建國氣急敗壞的聲音:「李秀華!你走了,媽怎麼辦?誰伺候她?」
我腳步沒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媽?
那個挑了我三十五年刺的婆婆王春梅?
讓她急眼去吧。
三十五年前,我二十五歲,經人介紹,嫁給了周建國。
那時候,他是國營廠的工人,鐵飯碗。
我來自農村,能嫁到城裡,還是吃商品糧的,不知道多少人羨慕。
我爹娘覺得我攀了高枝,千叮萬囑,到了婆家要勤快,要孝順,別給娘家丟人。
我記住了。
過門第一天,婆婆王春梅就給我立了規矩。
她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穿著嶄新的確良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用眼角餘光打量我。
「我們周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是規矩人家。」
「你既然嫁進來了,就要守我們周家的規矩。」
「第一,建國上班辛苦,家裡的事,你不能讓他沾手。」
「第二,每天早晨,我要喝溫熱的豆漿,吃剛炸好的油條,油條不能太老,也不能太生。」
「第三,我的衣服,必須手洗,不能用搓板,傷料子。」
……
她一條一條地說,我一句一句地聽。
心裡有點發怵,但還是點頭應下。
周建國站在一邊,嘿嘿笑著,對他媽說:「媽,秀華老實,會幹活,您放心。」
那時候,我以為他是個知道疼人的。
後來才明白,他的「好」,是建立在我的無條件付出上的。
婚後的日子,就像上了發條的鐘,按部就班,毫無生氣。
天不亮我就得起床,生爐子,做早飯。
婆婆嘴刁,豆漿冷了不行,燙了不行,油條硬了軟了都能成為她訓斥我的理由。
夏天,在公共水龍頭下給她手洗衣服,一洗就是大半天,腰都直不起來。
鄰居誇她好福氣,娶了個勤快媳婦。
她嘴上謙虛:「哎呀,農村來的,也就剩個老實肯乾了。」
轉頭就對我撇撇嘴:「聽見沒?人家是誇我調教得好,你可別給我丟臉。」
周建國呢?
他下班回來,筷子掉了都不彎腰撿一下。
飯端到手上,洗腳水端到腳下。
偶爾我想抱怨兩句,他就不耐煩地擺手:「行了行了,我媽年紀大了,你就不能多擔待點?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
我的心,就像泡在鹹菜缸里,一點點被腌得發苦發澀。
一年後,我生了女兒,周曉莉。
婆婆的臉,徹底拉下來了。
她盼的是孫子。
從我出月子那天起,帶孩子、做家務,還是我一個人的事。
她連搭把手都不肯,反而嫌孩子夜裡哭鬧,吵她睡覺。
曉莉小時候體弱,愛生病。
每次孩子發燒,我整夜不敢合眼,抱著她在屋裡來回走。
婆婆的鼾聲,能從隔壁屋傳過來。
周建國嫌孩子吵,乾脆搬到廠里宿舍去住,圖清靜。
那種無助和心寒,現在想起來,骨頭縫裡都冒涼氣。
曉莉慢慢長大,婆婆對她的嫌棄,毫不掩飾。
「丫頭片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吃飯,好吃的緊著周建國和她先吃。
曉莉要是多夾一筷子肉,婆婆的眼神就能像飛刀子一樣甩過來。
孩子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只能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肉夾給她,小聲說:「莉莉吃,媽媽不愛吃。」
其實哪是不愛吃,是不敢吃。
每一次忍讓,都像一根刺,扎進心裡最軟的地方。
曉莉爭氣,考上了大學,是周家第一個大學生。
婆婆卻冷嘲熱諷:「女孩子家讀大學,得花多少錢?還不如早點工作掙錢貼補家裡。」
學費,是我起早貪黑,接了點縫紉零活,一針一線攢出來的。
周建國裝聾作啞,他的工資,大半都「孝順」給了他媽。
送曉莉去火車站那天,孩子抱著我哭:「媽,你太苦了,等我工作了,接你出來。」
我拍拍她的背,眼淚往肚子裡流。
「媽不苦,你好好的,媽就高興。」
看著火車開走,我覺得自己的半條命也跟著去了。
曉莉工作後,確實想接我過去。
但婆婆死活不同意。
她說:「她走了,誰伺候我?你想累死我兒子嗎?」
周建國也板起臉:「你走了,這個家還像話嗎?老老實實在家待著!」
我妥協了。
為了女兒能安心工作,不受她奶奶和爸爸的閒氣。
我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熬吧,熬到婆婆百年之後,也許能喘口氣。
但人的忍耐,就像一根橡皮筋,繃得太久,是會斷的。
轉折點,發生在上個月。
我六十歲生日那天。
曉莉特意請假回來,給我買了個小蛋糕,還有一件新毛衣。
婆婆看見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喲,六十了,還挺講究,穿紅戴綠的,給誰看?」
吃飯的時候,曉莉給我夾了塊魚。
婆婆直接把筷子一摔。
「我還沒死呢!就當我不存在了?這魚我最愛吃的部位,你就夾給她?」
周建國立刻瞪向我:「你怎麼回事?惹媽生這麼大氣?」
曉莉忍不住了,騰地站起來:「爸!今天是我媽六十歲生日!吃塊魚怎麼了?奶奶,您講不講道理?」
「啪!」
周建國一巴掌扇在曉莉臉上。
「怎麼跟你奶奶說話的?沒大沒小!」
我愣住了。
看著女兒臉上通紅的指印,三十五年的委屈、心酸、憤怒,像火山一樣,終於爆發了。
我猛地站起來,一把推開周建國。
「周建國!你敢打我女兒!」
我聲音抖得厲害,但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兇狠。
周建國和婆婆都嚇了一跳。
大概沒見過我這樣。
「反了反了!兒子你看見沒?她敢推你!」婆婆尖叫起來。
我沒理她,拉著曉莉回了房間。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六十歲了。
我的人生,還有幾個六十歲?
難道真要這樣,熬到死嗎?
女兒臉上的巴掌印,像燒紅的烙鐵,燙醒了裝睡的我。
第二天一早,我平靜地對周建國說:「我們離婚吧。」
他以為我開玩笑。
婆婆嗤之以鼻:「離?嚇唬誰呢?離了我們周家,你喝西北風去?」
我沒爭辯。
直接找了街道辦,找了律師。
態度堅決。
周建國慌了,開始說軟話,甚至保證以後會對我好。
婆婆也變了臉,從罵罵咧咧到開始數落我的「好」,說我走了家裡怎麼辦。
但我心死了。
三十五年的時間,足夠把一塊石頭捂熱,卻捂不熱他們周家母子的心。
離婚過程比想像中順利。
我們沒什麼共同財產,房子是廠里分的老公房,名字是周建國的。
我只要了我應得的一小部分存款,和我的自由。
走出民政局,我感覺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我暫時搬到了曉莉那裡。
女兒支持我的決定,抱著我哭:「媽,你早該這樣了。」
離開周家半個月,日子突然清靜下來。
不用每天提心弔膽,看人臉色。
我可以慢慢吃飯,可以看著電視睡著,可以和朋友約著去公園散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