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怔怔地看著我,眼神從哀求變成了徹底的絕望。她慢慢地鬆開了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04
周辰在醫院住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里,他還是想方設法,托朋友湊了錢,把那個月的一萬塊準時轉給了我。收到錢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佩服他的這份「骨氣」。
出院後,他整個人瘦得脫了相,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醫生囑咐他必須靜養,不能勞累。可他只在家待了三天,就又出去跑車了。
那天周末,林悅要去產檢,我過去幫他們打掃一下衛生。周辰不在家,林悅說他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有個大單。
我一邊拖地,一邊在心裡冷笑。都這副鬼樣子了,還死要面子活受罪。
收拾到臥室時,我看到牆角堆著一堆周辰換下來的髒衣服。其中一件深灰色的舊外套,袖口都磨破了,看著就礙眼。我嫌惡地拎起來,準備扔進洗衣機。
就在這時,一個什麼東西從外套口袋裡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片。
我撿起來展開,是本市中心血站的「獻血漿營養費補貼領取回執單」。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周辰。再看日期,正是一個月前,他給我轉帳的前一天。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了上來。獻血漿?為了那一萬塊錢,他竟然要去干這個?
我的視線落在那件舊外套上,鬼使神差地,我又伸手進去摸了摸另一個口袋。這次,我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像卡片一樣的東西。
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廉價的臨時工作證,上面印著「飛鳥搬運」,照片上的人是周辰,工作時段是:夜間22:00-凌晨04:00。
我的手開始微微發抖。一個胃剛出過血的人,晚上不睡覺,跑去做體力活?他瘋了嗎?
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一個荒唐又可怕的念頭驅使著我,讓我無法停止。 我像個瘋子一樣,開始翻找這個房間裡任何可能藏著秘密的地方。
最終,我的目光定格在了床頭櫃那個上了鎖的小抽屜上。周辰曾對林悅說過,裡面放著一些重要的文件,誰也別碰。
我找到備用鑰匙,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抽屜。
裡面沒有錢,只有一個掉漆的破舊鐵盒。
打開盒蓋的瞬間,我的呼吸驟然停滯了。一沓厚厚的獻血漿憑證,一張金額高達二十萬的高利貸借款合同,一份簽了他名字的……器官捐獻自願書。
當我看清受益人一欄里寫著誰的名字時,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整個人癱倒在地!

05
受益人那欄,清清楚楚地寫著我女兒的名字——林悅。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里是持續不斷的蜂鳴聲。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我死死地盯著那份自願書,仿佛想把它看出一個洞來。白紙黑字,紅色的指印,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
旁邊的高利貸合同上,借款日期就在他胃出血住院的前幾天,數額是二十萬,正好是他住院押金和後續治療費用的總和。
還有那一沓獻血漿的單子,厚厚的一摞,每一張都記錄著三百毫升,四百毫升……日期密集得可怕,幾乎是掐著最短的間隔周期去的。我甚至能想像出他蒼白著臉,從血站走出來,口袋裡揣著那幾百塊微薄的營養費,然後疲憊地奔赴下一個「戰場」。
原來,那幾個月我收到的所謂「準時」的還款,都是這麼來的。是用他的血,他的健康,他簽下賣命合同的錢換來的!
我以為我用金錢的枷鎖扼住了他的喉嚨,逼得他走投無路,卻不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掙脫。他只是默默地、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扛下了所有。
而我,那個自以為是的丈母娘,那個用「為你好」當藉口的施暴者,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在做什麼?
我在盤算他會不會斷了我的「月供」。
我在女兒跪地哀求時,用最惡毒的語言戳她的心窩。
我甚至在他出院後,還因為他的一件舊衣服而心生嫌惡。
「哐當」一聲,鑰匙從我顫抖的手中滑落,發出的脆響將我驚醒。我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想把鐵盒裡的東西恢復原樣,可那幾張紙,卻像千斤重擔,我怎麼也拿不穩。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是林悅產檢回來了。
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把東西塞回鐵盒,鎖上抽屜,將鑰匙扔回原處。做完這一切,我靠著床頭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林悅推門進來,看到我煞白的臉,嚇了一跳:「媽,您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不舒服?」
她走過來想扶我,我卻像被什麼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從中看到我的驚慌、我的恐懼,以及那鋪天蓋地的、幾乎要將我淹沒的悔恨和羞恥。
「沒……沒事。」我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剛才拖地閃了一下腰。老毛病了。」
06
從那天起,我整個人都變了。
我開始失眠,一閉上眼,就是周辰那張蠟黃的臉,就是那份刺眼的器官捐獻自願書。我甚至不敢再去他們家,我怕看到周辰,怕面對他那雙平靜卻疲憊的眼睛。
月底又到了。我握著手機,第一次感覺到那聲銀行的到帳提醒是如此的煎熬。
我等了一整天,坐立不安。到了晚上十點,手機依然靜悄悄。
往常的我,恐怕早已撥通了林悅的電話,用最冰冷的語氣質問了。但這一次,我沒有。我只是呆呆地看著手機螢幕,心裡第一次湧起了期待——期待他這個月,別再轉錢給我了。
十一點五十八分,手機還是亮了。
「【XX銀行】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帳戶3月28日23:58完成一筆轉帳交易,人民幣10000.00元。」
我看著那串數字,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這個傻子!這個瘋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抓起外套就衝出了門。我打車直奔他們家,一路上,心臟揪得生疼。我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這樣裝聾作啞下去了。
打開門的,是林悅。她看到我,一臉驚訝:「媽?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周辰呢?」我越過她,直接往裡走。
客廳里空無一人。臥室的燈亮著,我衝過去推開門,周辰正靠在床頭,拿著手機,似乎剛剛才操作完什麼。他看到我,也是一愣,隨即掙扎著想坐起來。
「阿姨……」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劈手奪過他的手機。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我點開他的銀行APP,點開轉帳記錄。
給我的那一萬塊轉帳記錄下面,赫然是一條消費記錄——【XX藥房】,消費金額:85元。再下面,是他剛剛收到的一筆錢,來自一個叫「王強」的人,備註是:辰哥,工地的錢先結你一部分,救急。
一切都明白了。他是用工地上預支的血汗錢,第一時間給我還了債,然後才去給自己買那幾十塊錢的胃藥。
「你……」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眼前這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男人,和我記憶中那個眼神明亮的年輕人,慢慢重疊在一起。
周辰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他無措地看著我,又看看旁邊的林悅:「阿姨,您……您怎麼了?是這個月的錢……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聲音嘶啞地吼了出來,「問題大了!周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我的崩潰來得如此突然,周辰和林悅都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