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擠眉弄眼的我媽,表情瞬間扭曲。
我上前輕撫車身。
該怎麼描述這輛摩托車呢?
車身流暢、酷炫,我也只是在拆遷戶同事的朋友圈裡見過,叫什麼來著?
不記得了,只知道價格令人咂舌。
「小心點!別亂摸,可貴了我跟你說。」
「是嗎?有多貴呢?」我輕輕問。
「貴什麼貴啊,他跟人借的!」我媽說。
「基礎款,不到 20 萬!」我弟說。
……
他倆同時出聲,而後面面相覷。
我媽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他疼得齜牙咧嘴。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
我笑了。
笑出了眼淚。
月薪一萬二的我連騎兩塊錢的共享單車都要反覆思量,能步行就步行,還安慰自己就當鍛鍊身體。
而我的弟弟,無業青年,就能眼不眨地花 20 萬買個摩托車裝逼。
「那 30 萬里的 20 萬,就在這了是嗎?」
我弟瞪著清澈愚蠢的眼睛,嘟囔著:
「不懂你在說什麼,每次回來都陰陽怪氣的……」
我沒理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媽。
她破罐子破摔般開口:
「現在的年輕小伙都流行騎這個,媽不明白這有啥好的,但別人有的,咱顯宗也得有,不然怎麼找對象?」
「再說,這村裡誰家不是姐姐供著弟弟,就你整天把錢把著,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我沒本事呢。」她喃喃低語,「要是我能多生幾個,也就不用花點錢就看你臉色……」
我摸著車頭的手頓了頓。
十歲那年,我鬧著要吃冰糖葫蘆,但家裡窮得漏風,她只能上山去摘野果子回來自製。
下山時她不慎踩著碎石,四個月的身孕,就這麼沒了。
她傷了身子,沒法再生。
這些年,每當我不聽話時,她都用這個事來點我。
「媽不怪你,你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
話里話外都是不怪我,可小小的我聽了之後,卻萬分愧疚。
在村裡,多個孩子就是多雙筷子的事,但卻是實打實的勞動力。
而我因為嘴饞,讓我家受到了莫大的損失。
長大後,我也曾聽見村裡人嚼舌根,說那胎是個女的,原本她就不想要。
可無論她是否想要,因為我,她失去了再次做母親的資格,這是事實,我得認。
因此我都對她有求必應,是孝順,也是贖罪。
可現在摸著線條光滑的摩托車,我仿佛聽見心裡那個小小的自己問:夠了吧,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那還剩 10 萬呢,給我吧。」我打斷她的話,沒像以往那樣順著她道歉。
她愣怔了。
5
我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堪比國家一級演員的演技。
她一會兒捶胸頓足談起我去世的爸。
一會兒曆數自己嫁給我爸後的辛苦生活。
一會兒說小時候爺奶準備溺死我,是她下跪節食威脅才救回。
一會兒說她從牙縫裡省下錢供我上學。
……
總之,我要是執意拿回那 10 萬塊,那就是天打雷劈,就是逼她去死。
屋外聽牆腳的鄰居議論紛紛,聲音不大不小。
「張家嬸子,這孩子啊該打就得打。」
「剛剛上一段你重新說說,我咋聽著跟上次不一樣呢?」
……
他們有恃無恐,並不怕我們聽見,甚至有意讓我們聽見。
我媽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
「都怪你,大過年地伸手跟家裡拿錢,這光彩嗎?」
我轉頭看向那個既得利益者——他正愉快地玩著遊戲,指尖紛飛。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奪過他的手機。
「艹!幹啥呢!我好不容易要贏一把!」他神情暴躁,「你倆吵架能不能別帶上我,煩死了!」
他伸手要拿回手機。
我藏到身後:
「你先說,剩下那 10 萬塊,媽該不該還給我。」
他默了一瞬,而後開口:
「都是一家人,你把錢給了媽,那就是媽的了,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30 萬是媽給我的,我花光了。
「可我不欠你,你有火也別往我身上撒。」
我死死捏著手機,鐵鏽味在嘴裡洇開。
不知不覺間,嘴唇被咬破了。
「你說你回來幹嘛?好端端的家都要被你攪散了!快把手機還給他!」我媽撲上來捶我。
我往旁一閃,她撲通一聲絆倒在地,哎呀呀地捂著腿喊疼。
我弟見狀趕忙上前扶起她:
「媽,你咋樣了?」
我媽淚眼婆娑:
「顯宗,以後我只能靠你了,媽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你。」
張顯宗煩躁地撓頭:
「你可別說這話,每次給點錢就說要靠我,我先說了啊,我擔不起,壓力怪大的。
「何況我姐比我有本事多了。」
我笑得諷刺。
我媽惱羞成怒:
「你得意個啥,顯宗只是晚熟,他遲早能獨當一面,別以為我只能靠你一個。」
「哦。」
我媽更氣了:
「我就白養你了。
「村口大樹腳那邊的陳家姐妹,村裡人都知道她們就在城裡賣,可那又怎樣,人家是一捆捆的錢往家搬,給三個弟弟每人都蓋了六層小樓……」
她叭叭個不停,絲毫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
「媽!差不多得了,越說越過分了。」張顯宗難得呵斥了她。
她閉上了嘴。
手機振動了幾下,我抬手一看,幾條信息炸了出來:
【大丫,聽說你回來了?不是說加班不回來嗎?
【是不是太想我[壞笑][壞笑][壞笑]?
【等著,我明天就去找你,咱再去鎮上開個房跨年[親親][親親][親親]嘿嘿嘿~】
我挑眉。
大丫是我,可這是張顯宗的手機。
正疑惑間,他衝過來一把奪過手機:
「我去睡覺了,你倆不嫌丟人就接著吵,每年過年都要為這點破事吵,煩死了!非要回來幹嘛!」
我媽揉著腰給我盛飯:
「進門就吵吵,快吃吧,別待會又說胃疼,我懶得聽。」
我默默地吃著飯,心中百感交集。
說她愛我,可是好像又沒那麼愛。
說她不愛我,可碗里的飯卻是熱乎乎的。
可我總覺得委屈,啪嗒啪嗒,眼淚一滴滴地落進碗里。
待我看到堆滿雜物的床以及散發著霉味的被子時,那點子感動馬上煙消雲散了。
連曬被子這事她都在騙我,明明就沒曬啊!
她嘴裡還有幾件真事?
我嘆了口氣,打開行李箱,裡面躺著會唱歌的八音盒、亮閃閃的風鈴、一米五的玩偶熊……
我扛著它們,在人山人海的春運期間奔馳一千多里。
旅途中,我興奮得睡不著,曾無數次想像它們該布置在新房的哪個角落,卻沒想到它們連出行李箱的機會都沒有。
我翻出訂票軟體,把初六的回程票改簽到了初一,待在這家裡,還不如回去加班。
加班還有錢,在家只有氣。
這時我還不知道,我連除夕都沒能過。
6
天剛蒙蒙亮,我就被我媽的罵雞聲鬧醒了。
每逢放假,我媽必定在早上六點,就在房間的窗戶邊上罵雞、罵狗、罵一切。
我鬧過,讓她小點聲。
但她撇著嘴委屈控訴:
「咋?我在自己家說個話都不行嗎?你們不是玩手機就是睡覺,我只能跟家裡的貓貓狗狗嘮點嗑……」
後來,我就習慣了。
見我起來,她邊揉著腰邊朝著院門努努嘴:
「趕緊對付一口,然後幫我把那堆柴劈了。好不容易放假回來,都不知道早點起床幫我干點活……」
她神色如常地絮絮叨叨,仿佛昨天的爭執從未發生。
這是我媽的優點,她忘性極大,沒什麼事是睡一覺不能忘的,心寬得沒邊。
「張顯宗呢?」
「讓你干點活你就找他,今天拜神他還有的忙呢,讓他多睡會兒。」
所謂拜神,就是磕頭敬酒燒紙,是專屬於男人的「累活」。
至於女人們,就做些喂豬喂雞劈柴做飯之類的「雜活」。
從十歲起,每年除夕劈柴,是專屬於我的工作。
我默不作聲地拎起斧頭。
「咔嚓」一聲,柴火從中間應聲而裂。
狠狠劈了五根柴火後,心中的鬱氣才散了一點點。
正待我劈第六根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我,男人聲音滑膩:
「親~愛~的~」
我心中一凜,斧頭順勢轉個方向朝後一甩。
猝不及防之下,來人一個踉蹌後退,跌倒在地,他吐掉嘴裡的煙頭,朝我大吼:
「別、別激動,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