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林薇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開始興致勃勃地規划著房間的安排:「我爸媽住哪個房間好呢?就住你媽現在這間吧,朝南,陽光好。」
我媽就在一旁默默聽著,然後轉身走進房間,開始收拾她那個小小的帆布包。她佝僂的背影,像一根針,扎在我的心口。
第二天,岳父林振邦和岳母許靜開著他們的車,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準時到了。岳母是退休的小學老師,穿著得體的連衣裙;岳父是銀行的退休主任,一身筆挺的休閒裝,兩人看起來精神矍鑠,與我媽的疲憊滄桑形成了鮮明對比。
「親家母,以後可要多指教了,我們兩對老傢伙一起帶孩子,熱鬧!」毫不知情的岳母熱情地拉著我媽的手。
我媽尷尬地笑了笑,抽回手:「不了,我要回老家了。孩子,就拜託你們了。」
岳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林薇,又看了一眼我,沒再多問。
臨走時,我媽抱了抱哭著不讓她走的朵朵,眼圈紅得嚇人,卻還是狠心掰開孩子的手,啞著嗓子說:「朵朵乖,奶奶回去了,要聽外公外婆的話。」
我提著我媽那個輕飄飄的行李箱送她下樓,她來時塞得滿滿的土特產,如今都留在了這個不再需要她的家裡。
「媽,過陣子我去看您。」我低著頭,不敢看她。
「你忙,不用掛記我。」她坐上我叫的計程車,搖下車窗,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她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家,「好好對薇薇和孩子們。」
車開走了,我站在原地,直到那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車流里。我心裡空落落的,像是被剜掉了一塊。
回到家,客廳里已經換了天地。岳父正陪著朵朵用IPAD玩益智遊戲,岳母抱著樂樂,用標準的普通話念著英文童謠。林薇坐在一旁,臉上是久違的、舒心的笑容。
看著這「科學」、「文明」、「和諧」的一幕,我本該高興的。
可我為什麼,心裡那股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04
岳父母到來的第一天,家裡就煥然一新。
岳母許靜接管了廚房,她做的菜精緻又講究營養搭配,不像我媽,只會做那幾樣油鹽重的家常菜。
岳父林振邦則負責起了孩子的「早期教育」,他給朵朵制定了詳細的學習計劃,從唐詩宋詞到英語字母,安排得滿滿當當。
「方遠你看,這才叫科學育兒。」晚飯時,林薇一臉得意地對我說,「比你媽那種填鴨式的喂養強多了。」
我默默扒著飯,心裡不是滋味,但無從反駁。
第二天,細微的變化開始出現。
「薇薇啊,你們這個沙發顏色太暗了,影響孩子的視覺發育。」岳母一邊擦著沙發扶手,一邊狀似無意地說。
「還有這個電視櫃,款式太老了,跟家裡的風格不搭。」岳父也附和道。
晚上,林薇便跟我商量:「爸媽說得對,我們家是該重新裝修一下了。為了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嘛。」
「裝修?那得花多少錢?」我有些猶豫,我們家並沒有多少存款。
「錢不用你操心,我爸媽說了,他們贊助我們大部分。」林薇說得理所當然。
我的心咯噔一下,岳父母出錢裝修我們的家?這聽起來怎麼那麼彆扭。
第四天,他們開始「關心」我的工作。
「小遠啊,你做設計一個月到底能拿多少錢?」飯桌上,岳父突然問道。
「一萬出頭吧。」我含糊地答道。
岳父和岳母對視一眼,岳母開口了:「這個收入在咱們市,養兩個孩子確實有點吃力了。你爸有個朋友是上市公司的總監,要不讓你爸托托關係,給你換個工作?」
「謝謝媽,我暫時覺得現在的工作挺好的。」我乾笑著拒絕。
「年輕人不能太安於現狀,要有上進心!」岳父的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得為薇薇和孩子們考慮,總不能一直讓我們貼錢幫你們養家吧?」
一句話,說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媽每月給的五千塊,和他們偶爾買些東西,都是在「貼錢養家」。我成了一個需要被救濟的無能女婿。
第六天早上,我出門上班時,無意間聽到岳父母在客廳里低聲交談。
「這個方遠,性格還是太懦弱了,沒什麼大出息。」是岳父的聲音。
「可不是嘛,當初真不該讓薇薇嫁給他。算了,誰讓是自己女兒呢,咱們多幫襯著點,總不能讓外孫外孫女跟著吃苦。」岳母嘆了口氣。
那些話像一根根冰錐,扎進我的耳朵,凍住了我的血液。我站在門外,手腳冰涼。
晚上,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一開門,被客廳里的陣仗嚇了一跳。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圍著我岳父,正唾沫橫飛地討論著什麼,茶几上攤著一張裝修設計圖。
「方遠回來了!」林薇高興地迎上來,「快來,我爸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王老闆,全市最好的裝修公司的老闆。」
一個腆著肚子的胖男人不由分說地握住我的手:「方女婿,你好你好!你岳父都跟我們說了,你這房子要全部敲掉重裝,包在我們身上!我們給您算過了,基礎裝修加全套智能家居,也就二十五萬!」
我腦子「嗡」的一聲,二十五萬?
我看向岳父,嘴唇都在發抖:「爸,我們什麼時候說要花二十五萬裝修了?」
「你不是同意了嗎?薇薇說你沒意見。」岳父一臉理所當然,然後大手一揮,「錢的問題你放心,我跟你媽出十五萬,剩下的十萬你們自己想辦法,貸款也行。」
十萬!我們家全部積蓄加起來都不到五萬!
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林薇還在一旁興奮地說:「老公,王老闆的設計方案特別好,以後我們家就是小區樣板間了!」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說「我們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瘋狂震動起來。
我再也無法忍受,一拳砸在牆上,然而手機螢幕亮起,是老家鄰居李嬸的來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方遠!你快回來!你媽在田裡暈倒了,醫生說腦子裡的血管破了,要馬上手術,讓你立刻簽字!」
05
李嬸那句「腦子裡的血管破了」像一顆炸彈,在我耳邊轟然引爆。我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客廳里關於裝修的嘈雜聲瞬間遠去,我什麼都聽不見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媽要出事了。
我瘋了一樣推開圍在身邊的人,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方遠,你幹什麼去!」林薇在後面尖叫。
我沒有回頭。我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踩下油門,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竄了出去。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一路上,我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眼淚模糊了視線,我媽的臉在我眼前不停地閃現——她給我烙蔥油餅的背影,她抱著樂樂哼歌的側臉,她臨走時強忍著淚水的微笑……
一幕一幕,都像最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遲著我的心。是我,是我這個混蛋,為了所謂的「科學育兒」,為了妻子的歡心,親手把為我付出一切的母親推入了深淵!
趕到鎮上的醫院,我跌跌撞撞地沖向急診室。在走廊盡頭,我看到了蜷縮在長椅上的李嬸。
「李嬸!我媽呢!」我抓住她的胳膊,聲音嘶啞得不像是自己的。
「在、在裡面搶救……」李嬸被我嚇壞了,指著搶救室的門,眼圈通紅,「你媽今早在田裡鋤草,說頭暈,我扶她坐下,一眨眼人就倒了……我打了120,醫生說……說情況很危險……」
「要簽什麼字?手術同意書在哪裡?」我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時,搶救室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我衝上去:「醫生!我媽怎麼樣了?手術!」
醫生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手裡的病歷:「你是病人的兒子?病人是突發性高血壓引起的昏厥,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身體很虛弱。已經輸液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我愣住了:「沒有……生命危險?李嬸說腦血管破了……要手術……」
醫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誰說的?病人的CT顯示腦部沒有出血點,就是血壓太高了。你們做家屬的,怎麼對老人的身體狀況一點都不了解?老人瘦成這樣,一看就是長期勞累,飯都吃不好。你們是怎麼當兒女的?」
醫生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
我隔著玻璃窗,看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手上扎著吊瓶的母親,悔恨和痛苦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她不是什麼血管破裂,她是累倒的,是餓倒的!























